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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二十三章 逼走一個留下一個

  這一晚上,李守白進進出出無數次,而他的怯懦,終於無法鼓勵他的勇氣。最後他也只好掩門睡覺了。

  次日一大早起來,開了房門,就見小梅兩手抱了膝蓋,坐在堂屋中間凳子上。她每到想心事的時候,就是做出這個姿勢的。

  李守白笑道:「大姑娘,你起來得好早啊!」

  她道:「我天不亮就醒了。我長了這麼大,還沒有一天離開過我父親,我實在睡不穩。」

  李守白道:「你不必想了,保重身體要緊。再過兩天,我的身體完全復原了,我一定陪你出城去找令尊大人。」

  小梅站起來道:「不必提了,過一天算一天吧。我已熱得有水,給你舀水洗臉。」說著,進房去拿了洗臉盆走了,一會端著洗臉盆來,送到房裏去。

  李守白道:「我今天腿好得多了,你不必這樣客氣。」

  她坐在桌邊椅子上,將嘴向桌上的臉盆一努道:「你洗臉吧。」

  李守白看她的樣子,一切忘了嫌疑,又恢復了她的天真。於是一面洗臉漱口,一面向她談話,因道:「大姑娘,我們共過這一層患難,我永世不能忘記的。」她卻默然,將一個手指頭在桌上塗畫著。

  李守白道:「我昨天和你說的話,那是出自衷心的。我一定去找到孟家父女,把這婚約解除了。」他說著,漱洗完畢,將一面鏡子擺在桌上,整理著自己的西裝領帶。

  小梅因為他的話沒有完,怔怔地向下聽。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有兩個人走了進來。看時卻是老鄧夫妻二人。李守白卻沒有料到他們會闖門而入。那老鄧看到李守白是剛起床的樣子,旁邊還坐著一位年輕姑娘,也是一怔。只叫了聲李先生,便在堂屋裏站住了。小梅看到他那尷尬情形,料是他有所誤會,臉也紅了。

  那餘氏倒是不在乎,抱了孩子,擠向前一步,笑道:「妹夫,你還在城裏啦?今天十二點鐘又要開城,我們決計走,家不要了。這幾天餓得沒法子,我們吃喂豬的糟。」

  李守白搶到堂屋裏來,連說請坐請坐。小梅也走出來,搭訕著問道:「李先生,這是令親嗎?」

  李守白道:「是的,我來介紹。鄧老闆,你應該見過的,這是韓小姐。」

  老鄧道:「見過的。老先生呢?」

  李守白道:「嗐!不要提起,前天出城和韓小姐擠失伴了,我正要介紹韓小姐住到你們那裏去。」

  余氏又搶向前一步,向小梅周身上下看看,笑著向老鄧道:「長得多麼俊的一位小姑娘啊!住到我們那裏去,那成了狗屎上插鮮花了。再說,我們馬上就要走了。」

  李守白知道這位大嫂愛講話,又不會講話,怕她將言語得罪了小梅,立刻將話扯了開來問道:「你們真要走嗎?」

  餘氏道:「不走我們還等什麼呢?好好的日子,不讓老百姓過,要關起城來打仗。打贏了仗,他們升官發財;打敗了仗,他們師長、旅長的公館也不在這城裏,走的時候怕不撈上一筆,無緣無故把老百姓弄得家敗人亡。」

  老鄧道:「我們快走了,你可別給我惹麻煩,惹下了禍事走不了。」

  小梅笑道:「請坐吧!我去給二位找杯茶來喝。」說著,她也就走開了。

  老鄧看看這情形,主人是未必願意留客,便道:「李先生,公事辦完了你也就走吧。住在這圍城裏,究竟不是個辦法。我和你告辭了,再會吧。」說著,一抱拳頭。

  餘氏道:「我們這次出城去,不知會漂流到什麼地方。你瞧,我還抱著個吃奶的孩子哩。見得著見不著真難說。你若是和我那孟家妹子團圓了,你可多照顧著她一點兒。」說著,將抱在懷裏的孩子舉了一舉舉,扭身就走。老鄧點了個頭,也就隨了走去。

  李守白將他們送到大門外,客氣了幾句。他們很冷淡地走了。走回來時,小梅站在堂屋裏又在發呆,看到李守白臉上卻紅了。

  李守白道:「這又斷了一條路,我原是想把你送到他們那裏寄住的。」

  小梅道:「事到如今……」她只提了這四個字,也就截住了。李守白覺得自昨日遇到黃種強起,她就陷在一種尷尬的情形中。這時,老鄧夫妻一來,更增加了他的不安。事實逼著人想不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也就沒法子把話來安慰她。自己也只好是背了兩隻手,只在院子裏走著圈圈。

  約莫有半小時,門外一陣皮鞋聲,卻有兩個兵士走進來。他看到李守白行了個軍禮,遞過一張名片來道:「我們師長請李先生去談話。」

  李守白很高興,向小梅笑道:「也許有什麼好消息。你自己做飯吃,別等我了。」說著,戴上帽子,卻隨了兵士到師部來。先在見客屋裏單獨坐了一會兒,隨後卻是一位張參謀來相見。李守白笑道:「有什麼好消息見告嗎?我們希望不要永遠兄弟鬩牆下去,引起了不可收拾的外交。」

  張參謀道:「沒有什麼好消息奉告。」他說著,卻是很冷淡的樣子。

  李守白這就很驚訝,問道:「那麼,高師長有什麼事召見?」

  張參謀在衣袋裏掏岀一封信交給他,問道:「這是李先生的信件嗎?」

  他接過來看時,是一位姓唐的朋友寫來的,因點頭道:「是的,放在箱子裏很久了。」

  張參謀道:「那麼,請李先生把裏面的信紙抽出來,自念一遍。」

  李守白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便抽出信箋來念道:

  守白學兄雅鑒:

  聞兄隨軍採訪,別來無恙,曷勝欣慰。弟現在中州,聊供冷師鞭策,回想前事,真如一夢。內戰頻仍,國事日非。吾輩挽救無術,徒增愴感耳。鴻鯉多便,尚乞時惠好音。毋忘當年車笠前盟也。即頌旅祺。

  弟唐時傑頓首

  他念完了,問道:「這有什麼不妥嗎?」

  張參謀和他隔了一張茶几坐著的,這時就伸過頭來,低聲笑道:「你不能不知道,這位唐先生現在投到萬巡閱使那裏去了。他信上讓你『時惠好音』,而且莫忘『車笠前盟』,在這種軍事形勢嚴重的圍城裏,這是可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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