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八〇


  這個隨軍醫院,設在本城一所財神廟裏,進了大門就要上十幾層臺階。小梅索性攙了他的手臂,很用力地將他送上了殿。

  恰好黃種強由大殿裏出來。他遠遠地看到一個少女,攙扶著一個受傷的人前來,就不勝其欣慕。及至走到近處,原來這兩個人都是認識的。他先啊喲了一聲,表示那番驚詫的樣子,李守白也就站定了腳,點著頭叫了一聲黃兄。小梅有點不好意思,卻低了頭。

  黃種強向她看看,又向李守白看看,想起前事不免兩道熱火由眼裏直射出來,然而他對於李守白,總還是執著客氣的態度的。就伸了手,向他握了一握道:「聽說李兄也有貴恙。現在怎麼樣?」

  李守白皺了眉道:「胃痛罷了,腿又摔傷了。這傷雖不重,無奈在腿上不能走路。」

  黃種強又望了小梅點頭道:「呀!韓小姐昨天開城,你還沒有走嗎?」她隨便答應了一聲還沒有走。黃種強看她那冷淡的樣子,站著呆了一呆,本想再說,微昂了頭,將皮鞋尖在地上連連踏了幾下,便微笑道:「改日再談吧。」目光在小梅身上看了一遍,他似乎點了幾點頭,逕自走了。

  李守白一想到過去的事實,今天和小梅相依相偎地走著,恐怕不能取信於人,心裏立刻拴了一個疙瘩,眉毛也加了一層鎖。看小梅那臉上,也是滿布著愁雲。

  當日李守白經大夫檢查了一遍,說傷勢已好十之七八,只要好好地休息,病就好了,這樣兩個人很安慰地回到寓所來。那扇大門,這時半掩著,鎖卻扭斷了落在地上。

  小梅道:「有人光顧這裏了。」

  李守白道:「雖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是手邊應用的若是丟了一樣,倒是無法填補。」說著,趕快走進自己的臥室。看時,所有東西都不曾少。床前面茶几上放的一隻自用小提箱,原不曾鎖,打開來看時,衣物也都還在。只是一束信件和文稿卻被抖亂了。便笑道:「沒什麼,這是暗下有人檢查我的文件來了。好在並不做什麼犯法的事,倒也不怕人家檢查。」

  小梅道:「這是什麼人檢查我們來著呢?」

  李守白道:「那無非是軍事機關的人。」

  小梅道:「咦!這裏還有一隻白手套。」說著,一彎腰撿了起來,交給他看。他拿在手上反復看了兩遍,笑道:「沒關係,來的是自己人。」

  小梅道:「你怎麼知道?」

  李守白道:「這是黃種強戴的。上面有兩個窟窿,露出小指來。我和他開過玩笑,要買一隻手套送他呢。」

  小梅聽說如此,也就不為介意,李守白自上床去安歇。到了晚上,小梅送了一盞煤油燈到屋子裏來,又炒了一碟鹹菜,煮了一鍋稀飯,一齊放在窗前的桌子上,和李守白共吃晚飯。李守白坐在正面,小梅卻坐在橫頭。燈放在另一角,射著小梅的臉是紅紅的。李守白覺得奇怪,就不住地看她,越看她,她的臉越紅。

  李守白道:「大姑娘,你身上不大舒服嗎?」她說了個不字,把頭低著吃飯,手拿了筷子竟是不住地抖顫。

  李守白放下筷子,望了她道:「姑娘,你究竟怎麼了?」

  她這才抬起頭帶了點勉強的笑容,可是眼睛裏充滿了恐怕的神氣,低低地說了兩個字道:「我怕。」說時,周身都在抖顫。

  李守白道:「你怕什麼?」

  她低了頭道:「李先生現在身體好了,不像前兩天了。你看,這一所大的空屋子,就剩我兩個人。」她吞吞吐吐地說著,又低頭去喝稀飯。

  李守白這就恍然了,但他也無可說。寂靜的屋子裏一切的聲浪都已死去,只聽煤油燈焰燒著吱吱有聲。他並沒有拿起筷子來吃飯,兩手扶了桌沿挺胸坐著,眼望了桌上的鹹菜碟子,答道:「是的,姑娘,你一來我就顧慮到這一層了。我這裏有個姓鄧的熟人,他們是兩夫婦,我送你到那裏去安身。」

  小梅道:「他是你親戚嗎?」

  李守白皺了眉道:「我真不願承認這親戚。」

  小梅道:「那是什麼意思?」

  李守白兩手擺弄了筷子,將筷子比得齊齊的,望了筷子道:「姑娘,我願和你說一句心坎裏的話。孟家那婚事我是下井救人,實在不是本意。事後想起來,我太不對了。我和她反正沒有結婚。只是一句話,我想把這婚約解除了。」

  小梅道:「那……那……那不好……」她說時,周身又在抖顫。她就不吃稀飯了,將筷子碗送了走出房去。李守白呆呆地對了一盞燈。

  不一會兒,小梅來了,她很是鎮定的樣子,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問道:「李先生,你吃飽了?」

  他道:「謝謝,請你收了碗缽去吧。」她一聲不言語,低著頭把東西收走了。很久沒有見她來。

  李守白摸索著走出房門來看時,見後進院落的廂房裏,放出了燈光來,料著她今晚睡在那屋子裏。聽聽大門外,一點響聲沒有,大概門是關著的。覺得有一肚子的話,這是一個可以進言的時候,於是慢慢移步,要向後院走來。於是小梅那個抖顫的毛病,竟是可以傳染了,他不但兩腳在抖,周身也在抖。他站在門外的堂屋中間,呆了半天,最後,他還是回到自己屋子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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