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七九


  李守白道:「這也無所謂毀人。我們不過彼此一句話,而且知道這件事的,也僅僅只有幾個人。雖然作罷,也不會讓她難堪。」

  小梅道:「不難堪嗎?姑娘許配人,一生只本許一次。忽然把這件事作廢了,你想,她這一生,還有比這件事更大的嗎?」她說幾句話時,板了面孔挺了胸脯,侃侃而談,便一點害臊的意思都沒有。

  李守白也覺得只有把這件事正正經經地談起來,才可以把羞恥蓋住。於是也正了面孔道:「姑娘,你父親是個新人物,你應當很新的,不應該說出這種話來。婚姻不合適就當拆開,我們不應當做舊禮教的犧牲品。要知道顧全了她的一生,可就毀了我的一生,而且………我還很覺得對你不住。」

  小梅道:「我父親雖教給了我許多新知識,我可不能那樣幹。這件事我們不必談了。你現在病了,我為了我父親和你的交情,好好地伺候你的病。你也看著我父親的面子,可憐我一個人在城裏,遇事照應我一點。只望事情太平了,費你的心把我送回家,讓我父女見面,我死也甘心。到了那時,我父女團圓,你可回北京做你的公事,以後天南地北各幹各的。雖然心裏不免有一個疙瘩,日子一久,自然慢慢地就會冷淡下來。凡事都是命裏註定的,勉強做什麼?」

  李守白道:「大姑娘,你相信命運這種說法嗎?」

  小梅道:「據我想,大概是有命的。唉!不提了,不提了。你大概嘴裏渴了,我去給你倒一杯茶來喝吧?」說著,站起身就走出房外去了。李守白以為她真是要倒茶去了,便道:「你不必倒茶,我不渴。」他連連說了好幾句,小梅卻並不答應。他便想,莫不是她以為我的話過於甜蜜,有些欺騙她。然而看她的臉色,卻並沒有這種意思。她面子上大概是勉強撐持著,不肯害臊,可是她心裏總沒有那種勇氣。所以談來談去她又避開了。這也是女子的常態,就不必去過問了。

  約莫有兩小時,她才悄悄地走進來了,在房門口遠遠地就向李守白微微一笑。李守白倒很詫異,不知她這一笑從何而起?然而等她走到面前,將她的面色看清楚了,見她的面皮黃黃的,眼圈紅紅的,頭髮還蓬起了一大縷。心裏明白了,她一定是伏在什麼地方哭了。她怕別人看出她的哭相,所以一見面就先笑了笑。那麼,她也就用心良苦了。便道:「大姑娘,你又想起老先生來了吧?事到於今,你還是想開一點的好。」

  小梅擦了眼睛微笑了搖搖頭道:「空想我爹也是沒用,我是心裏煩不過,所以悶起來了。」

  李守白心想她的話,也許是真的。她很想奔上新道路,可是又打不破舊禮教,於是乎環境所給予她的,處處都是無可奈何。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怎樣應付得了。因向她歎了一口氣道:「造化就是這樣作弄人,不過人生在世,若沒有什麼波折也就顯得太平淡了。你看,這樣一所空屋子,安頓著我們這一對青年男女。雖然我是問心無愧的,可是將來有人會知道的。姑娘,要不你離開這裏吧。」

  許久,她才回答道:「我又能到哪裏去呢?只好問心無愧就是了。」說完,她也不再說什麼,又將這屋子裏收拾了一陣。

  李守白道:「你也不要太勤了,這是人家的屋子。我們上午在這裏住著,下午是不是在這裏住著並不知道,你又何必那樣費事?」

  小梅並不答覆他這句話,卻在床前一張方凳子上坐著,望了他一會子,然後笑道:「那孟家姑娘,不是很會伺候你嗎?」

  李守白想了一想,才道:「你何以老不能忘了她?你提她來,讓我無可如何?」

  小梅道:「你這人是怎麼了?得……」底下這個字她不能說了,自己並不是新人,怎好說是得新忘舊呢?

  李守白道:「並不是我變心,老實一句話,開始我就不曾愛她。」

  小梅聽到一個愛字,她究竟不是那時髦姑娘,臉就紅了。

  李守白又接著道:「但是我也不曾討厭她,不過是個平常的朋友罷了。」

  小梅道:「既是平常的朋友,為什麼你這樣呢?」

  「這樣」兩個字,李守白算是明白了,便道:「我不是說了嗎?這個時候,我答應了她的婚事,全為了我熱心過度。」

  小梅道:「既是那個時候熱心過度,為什麼到了現在,又不熱心起來呢?」

  李守白想了一想,又偷看了她的顏色,見她並不像會生氣的樣子,便道:「這原因很簡單,因為你待我太好了,我受了你的感動,覺得是我的不對。」

  小梅道:「這樣說,倒是我不好,因為我伺候你,你就對那孟家姑娘變了心了。」她嘴裏如此說著,似乎表示著很歉疚的樣子,可是她跟著嫣然一笑,把頭低了。在她這嫣然一笑之後,二人的感情,就濃厚了若干度。而且這幢大屋子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枯寂慘淡的環境裏,當然也就更親熱起來。

  這日下午,李守白應該到隨軍醫院去治理創傷的。然而他想:他若離開了這裏,就剩下小梅一個人了,她是個很傷心的人,讓她一人守了這屋子,她會更難堪了,因之並不前去。

  這天晚上,還是分房而睡。到了次日清晨,太陽高照,小梅看他情形好多了,因問道:「你什麼時候應該去看病呢?」

  李守白道:「昨天就該去的。」

  小梅道:「為什麼到今天你還不去?」

  李守白道:「這就因為我走了,是丟了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放心。」

  小梅道:「笑話了,難道我坐在屋子裏,會讓妖怪抓了去不成?可是你還叫我離開你呢。」

  李守白被她問得呆了,一肚子話一句說不出,只好扯談道:「我覺得我的傷,今天好得多了。」

  小梅道:「越是好了一些,越該去看。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的。我扶著你到醫院裏去,好嗎?」

  李守白到了此時,只覺心裏不住地蕩漾著,哪還有什麼話說。小梅也不再徵求他的同意,扶了他一隻手臂,就向外面挽著走。走出了大門以後將門反鎖了。李守白當然也不會再執拗,就由她扶著直向後方醫院走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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