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七六


  李守白道:「那不能怪人,朋友不能為了救朋友去死。這個日子誰不想逃命,況且他們已經把我交給軍醫了。軍醫院裏因為我不是什麼重病,所以讓我回來了,要不然醫院裏怎樣沒有地方,也會想法子安頓我。」

  小梅道:「我看你坐著很吃力,你還是進去躺著吧。」她說著,就用很大的力氣扶了李守白一隻手臂,把他挽了起來,慢慢地將他扶到房裏。果然是很精緻的屋子,只是灰土積得很厚,滿桌子都堆了些不相干的東西。小梅先扶了他在椅子上坐下,將帳鉤上掛的撣帚,撣去了床上的灰。將三個枕頭拼成一疊,堆得高高的,然後扶著李守白上床讓他躺下。枕頭撐了他的背,讓他半坐著,然後先把桌上東西歸理清楚。打開窗子,放了光亮與空氣進來。接著,掃地擦抹桌椅,鬧了一小時多。跟著就把書架頂上的花瓶拿下一隻,在外面去揩抹乾淨再送進來。當她送進來的時候,瓶子上卻插了一大束桂花,那香氣隨著瓶子進來,直撲到病人的榻上去。

  李守白不覺歎了口氣道:「我是春天出來的,不覺到了秋天。我所到的這幾縣地方,真有不少人家國破家亡。可是這草木並不知道什麼國難不國難,依然在炮火下開著。姑娘,你休息休息吧。」

  小梅坐在床面前一張方凳上皺了眉道:「我一休息,就會想起我爹來。」說著話,又給他牽牽被,問道:「你喝些茶嗎?我給你燒水去。」李守白一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和她表示殷勤的意思。轉念一想,和人家不過是個朋友罷了,怎好和人家表示太殷勤呢,便猛然地將手縮了回去。小梅看到也只當不知道,還繼續著問道:「你喝一點水嗎?我看你們這廚房裏什麼都是全備的。」

  李守白道:「這裏本是總部撥了兩個勤務兵,來幫著做事。昨日因為我們要走,勤務兵調著守城去了,所以剩下吃喝的東西倒是不少。原來是五個人用的,現在留著我一個人用,還有不夠的嗎?」

  小梅笑道:「你暫且寂寞一點,我給你燒水去了。」說畢,她就走了。李守白那腿上的傷,雖然不十分重,但是昨日所傷,今日醫治未久,就這樣勞動著不免費了一點勁。而胃痛也因此復發起來,就不住地哼著。不久的時候,小梅就捧了一壺茶放在桌上,走到床面前,手扶了他的手臂問道:「怎麼樣?胃痛得厲害嗎?」李守白忍住哼,笑著搖頭道:「不,不,我一個人在床上躺著很無聊,哼出來就舒服一點。你是在外面聽得的哼聲嗎?」

  小梅道:「對了,你若是一個人坐著寂寞,我就在屋子裏坐著陪你吧。」李守白那裏想了一想,便笑道:「那可多謝你了。」小梅於是斟了一杯茶遞到他手上,就坐在方凳子上。等李守白喝完了,再把茶杯接了過來,問道:「你還喝一杯嗎?」

  李守白道:「我怎麼好就是這樣勞煩你。」

  小梅道:「我是最會伺候病人的,你就讓我伺候吧。假如是我病了,有人這樣伺候,我也是不推辭的。因為病人自己動不得,總要人家幫著的。」她說著話,又倒了一杯茶過來。李守白謝不勝謝,也只好由她。而且想著,她惦記父親,心裏一定難受,等她做些事,把這心分了,因之也就找些話去安慰她。她心裏也是如此想著,人家心裏正在難過的時候,不要帶著愁容讓人家多添一番不安。因之兩個人相互抱了安慰著人的心思,強為歡笑地坐著,直坐到下午,小梅才去給他做晚飯吃。所謂晚飯也不過是一個名,只是用開水將那小米粉一沖,加上一點鹽在裏面罷了。做好了,她拿了兩碗來,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捧了對吃。

  李守白歎了一口氣道:「這許多事情中,大姑娘這個人更是讓我忘不了。」

  小梅聽了這話,把臉紅著,只管用筷子挑粉膠子吃。李守白見她難為情,就不再說什麼。吃完了一碗,小梅接過他的碗來,問:「再要吃嗎?」

  李守白道:「你若是吃,我就陪你吃一碗;你不吃,我也就不吃了。」

  小梅道:「我飽了。你是個病人,應該多吃一點。」

  李守白笑道:「笑話了,有一個病人比好人還能多吃些嗎?」小梅笑著將碗收去,找了一支燭,點好了放在桌上。自己卻在外面一間屋子裏搬了幾個方凳拼攏在一處,在別間屋子裏搬了被褥來,在那上面躺著。

  李守白在屋子裏聽著,便道:「大姑娘,你怎麼在外面這堂屋裏睡,太不舒服了。那邊廂房裏,床帳都有,不會到那裏去睡嗎?」

  小梅道:「那邊路隔得太遠了,晚上你若是要什麼,我睡得沉,你叫我不醒。」

  李守白道:「你請便吧,我晚上不要什麼。」

  小梅道:「我一個人在那裏睡,有些害怕。」她一提到害怕,李守白就不能勉強她了。可是這種辦法,不是給李守白一種安慰,卻是給李守白一種痛苦。因為他的胃病,到了晚上卻是痛得很厲害。小梅在隔壁屋子裏,可不敢哼出來,免得她又著急。

  小梅從來不像今天如此受累,她在幾張方凳子上躺下,卻睡得很是甜蜜。李守白一晚醒了好幾次,每次都聽到她呼呼的鼻息聲,就不去驚動她。快到天亮的時候,卻聽到她在睡夢中叫了兩聲爹,不知道她是說夢話,也不知道她睡迷糊了,忘在何所。便喊道:「大姑娘,大姑娘,醒了嗎?」

  小梅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口裏連連答應道:「哦哦!李先生要什麼,我來了。」說時,揉著眼睛,走進房來。這時,窗戶紙已經有了白色,李守白看她那樣睡態蒙矓的樣子,自己還沒有十分醒過來,倒要伺候別人,覺得是既可敬,又可憐。便笑道:「我不要什麼,我聽到大姑娘叫爹,怕你做夢嚇著了,所以我和你打招呼壯你的膽子。」

  小梅笑道:「我沒有做夢,我不害怕。」李守白聽了她的話,情不自禁地就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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