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七五


  二禿一挺胸道:「好!都交給我啦。」說著,就向人群中擠了過去。韓樂餘將一個包袱交給小梅,騰出一隻手來拉著她,叮囑道:「你緊緊地拉著我,不要擠脫了伴。」小梅答應著,也就緊緊地握了父親的手,起先還是一步一步向前擠進。到了後來,後面的人向前一擁,身體和腳步都不能自主,隨波逐流地像在風浪漂蕩一般,只好由著眾人的來勢推進。看看要到城門洞邊來,只見那兩扇城門,在人堆裏面慢慢移動,有些合攏的情形。百姓們看見就狂喊起來,不要關城。然而百姓們雖是喊著,那扇門也依舊只管要向前關攏。出城的百姓,到此生死關頭,更是不肯放鬆。也不知道哪裏來一下槍聲,啪地一響,再把人群擁出了一片狂浪。隨著呵呵的一片人聲,人像瘋了一樣,跌跌撞撞都拼命地向前擠了去。

  當二禿擠到城門邊的時候,後面的行人向側面一推,韓樂餘的身子一歪就拉扯小梅不住。小梅身材既小,力量更是不大,不知不覺地就讓人把她和父親隔了開來了。第一個衝鋒式的人浪,剛是停止,第二個人浪又來,只見人頭在半空中滾滾。眼看著二禿和韓樂餘已擠出了城門,小梅大聲喊著:「爹呀!爹呀!」然而這個時候哭喊聲、怒駡聲一齊並作,她雖大聲叫著,哪裏有人聽到?又眼見那兩扇城門慢慢合縫,到後來就完全關閉了。老百姓們也就不擁擠了,紛紛地向後退著。小梅忽然父女分離了,這一下子也許就算是隔了一個世界永遠不見面,心裏一陣悽楚,不由得哇的一聲便哭了起來。大兵看到就走過來,用手揮著道:「哭什麼?今天不能出城,明天開了城再出去也不遲,何至於在大街上哭?沒有出城的人多著啦,哭什麼?回去吧。」

  小梅一看,許多人都向她望著,倒有些不好意思,莫明其妙地只得低了頭逕自回家去。可是當她想到回家時,心裏忽然猛醒過來,我這是向哪裏走?哪裏是我的家?難道我還是到以前住的地方去住著?一個姑娘,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獨住著一所房屋,那多麼危險?若是不到那裏去住,這城裏又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卻叫自己到哪裏去投宿?一路行來,只管低了頭,思忖著自己的去路。順腳所之已經走到一條無人的冷巷,抬頭向前一看,一條極長的巷子竟不見一個人影,趕快抽著身子,就向來的路走回去。走到大街上四周一望,竟分不出東西南北來。自己正這樣的想著,自然是在大街上有些徘徊不定,正在她這樣茫茫不知所之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低聲叫道:「姑娘,你有什麼心事嗎?」

  小梅聽了這話,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子,便放心了一點,問他道:「老先生,你怎麼知道我有心事?」

  那老人道:「不是我知道,剛才我看你很隨便地走進對面的巷子裏去,頭也不抬起來,隨後你又匆匆忙忙地走回來,好像是走錯了路。但是你到了大街上又四處張望,不知到哪裏去好。而且你臉上又很有淚容,眉毛皺到一處伸展不開,在許多事情上看來,我想你是有心事的。要不然城裏這樣荒亂,也不會讓你一個姑娘隨便亂走。」

  小梅看那老人家穿了件極博大的棗紅色舊綢夾袍子,手拖了拐杖不扶,倒是一個慈善而又康健的老人家。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向人家說明原因,也許得到一些幫助。於是就把今天父女失散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他道:「你既是一個人關在城裏,一個人怎樣在那屋子裏住得。你在城裏,就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嗎?」

  小梅道:「有一個姓李的,是我父親的朋友,他現在生了病,正睡在一所空屋裏,那裏原是個陳公館。我現在想去看看他,再做道理。」

  這個老人倒是一番熱心,笑道:「陳公館,曉得曉得。這是這城裏一家大紳士家裏。」他就人情做到底,把小梅引到李守白的寓所來。他首先推門進去,提了嗓子喊道:「這裏有位李先生嗎?有人找你啦!」連叫了幾聲,沒有人答應,向外退了兩步道:「莫不是錯了吧?」正如此想著,卻聽到有一種呻吟之聲,由屋角邊傳了出來。掉頭看時,卻見一個人兩手扶了牆,慢慢走出來。他面色黃瘦,蓬亂著滿頭的短髮。小梅首先叫了句李先生。

  李守白哼著道:「我的姑娘,你到現時還沒有走嗎?」

  小梅把經過的事告訴了他,並說多虧了這位老先生的力量。李守白道:「啊!這位老先生,我會過兩回的,不就是這城裏的大善士洪大齊先生嗎?多謝多謝。」一說起來,洪大齊也就恍然笑道:「這我就放心了。不瞞你說,我若看著不是好人,這姑娘我是要帶回家去的。現在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這樣開城一放,把城裏的人大概放出去了一半,城裏的糧食,就好分散了。有了這個姑娘,正好看護你,姑娘也免得一個人住著害怕,這倒是一件兩好的事情了。」說畢,打了一個哈哈,逕自走了。小梅走向前,望了李守白的臉,叫了一聲李先生,卻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李守白道:「姑娘,你也不必著急,你住在我這裏,有我保護你,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

  小梅哭著道:「我爹……我爹出城去了,找不著我,他會急死的。」說畢,頓了腳哭著不歇。

  李守白道:「事到如此,那有什麼法子?若是老先生沒有去遠,明天開城的時候,也許他會進城來。」

  小梅道:「出城去了,還許進來嗎?恐怕不行吧?」

  李守白默然著,半晌點了點頭,「大概是不行」。小梅剛剛停止了哭,聽說這話,又哭了起來。李守白明知道她心裏是十分難受,徒勸是無益,只好扶了牆,慢慢蹲下去,坐在地上。然後慢慢挨著到臺階邊下,一隻腳由臺階上垂了下來。他移動身體的時候,皺了眉毛,牙齒還緊緊地咬了嘴唇。小梅突然住了哭,走向前來彎了腰,問道:「李先生,你的病好些嗎?」

  李守白強著笑道:「我心口不大痛了,昨晚上摔了跤,摔在陰溝裏,腿上摔破了一條口子,就是行動不方便。」

  小梅道:「你是睡在哪裏呢?」

  李守白道:「我就睡在這上面屋子裏,這裏床帳被褥一切都是主人翁丟下的,倒也舒服。」說著,又笑了一笑。他只笑到半中間的時候,忽然身子微微一振,又咬了他的牙。

  小梅看到他這樣子,就走下臺階站在他對面,呆呆地看了他的臉。可是她自己臉上的兩行淚珠,還在腮上掛著呢。李守白道:「姑娘,你還著急嗎?」

  說著,在衣服袋裏掏出一方手絹,交給了她。她蹲著下去,一手用手絹擦眼淚,一手卻鉗了李守白的褲腳道:「你的傷怎麼樣?我能看一看嗎?」

  李守白連忙將身子一偏,皺眉道:「綁紮好了,你看不到傷口。不用這條腿出力,將來自然好了。」

  小梅靜靜地站著,許久才低聲問道:「你肚子餓不餓?」

  李守白道:「哦,該打,我忘了問你。屋子裏有炒熟的小米粉,大姑娘,你可以去吃。」

  小梅搖搖頭道:「我不餓,我扶你進房去躺著吧。」

  李守白強笑道:「你來了,我有了伴了,我就不痛了。」

  小梅道:「你那個朋友也太忍心,把你拋下,他們去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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