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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二十章 都醉了

  這時,所有在面前的人,未免都駭異起來。小梅望了韓樂餘道:「李先生不要是傷了酒吧?」

  韓樂餘道:「誰知道哇?」連忙搶上前,將李守白攙著道:「老弟台,你怎麼了?」

  李守白定了定神,笑道:「沒事,喝了酒,走了兩步急路罷了。見紅,這是好兆頭,喜事……」說到這裏,他又接連地咳嗽了兩聲,嗓子裏咕嚕一聲,又向地面吐出一口髒東西。

  韓樂餘看他這樣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大門一推,兩個壯漢搶了進來,形色慌張,也是喘息未定。第一個韓樂餘認得,乃是餘乃勝,到這裏來過一次的,便問他道:「大哥,你來了正好。令親,不知為了什麼,進門就摔倒在地,而且口吐鮮血,你看看地下。」

  李守白向餘乃勝道:「你來得好,幫我一個忙,你和鄧大哥把我扶到寓所裏去。我若是死了,也有個地方安身。」

  餘乃勝道:「不吧,你不如到我姊夫家裏去。」李守白本是半側了身子坐在籐椅上的,聽了這話,就搖搖擺擺地站立起來道:「你們那兒,也不能算是我的家呀。你若不來扶我,我就自己走了回去。」說畢,腳步一抬,身子向後一仰,人反是倒著坐下去了。小梅看了他這種情形,不明原因何在,急得兩隻圓眼珠子,只管向了李守白發呆。

  韓樂餘道:「守白,你就是不願意在我這裏,到令親那裏也不壞。因為你這種病,要好好地休養,非要人伺候不可。」

  李守白強笑道:「沒關係,我非一個人靜養不可,還是回寓所去好。」說著,皺了眉向餘乃勝道:「你幫著我一點呀。」

  老鄧便道:「既是李先生一定要回去,我們要勉強他到別處去,他心裏也不會舒服的。我看不如依了他的話,把他送回去。乃勝,你在李先生寓所裏伺候他兩天,也沒有什麼,反正你住在我這裏也是閑著啦。」

  餘乃勝道:「交朋友不在這個年頭交,什麼時候交呢?就是那樣子辦吧。我跟了他去,我們就向韓老先生借這椅子用一用。我們兩個人把他抬走,你看好不好?」

  韓樂餘道:「自然是抬了去,你兩位若是抬不動,我還有個夥計,可以幫你們的忙。」一言未了,二禿早是把兩隻袖子一卷,彎腰上前,要替他們同抬。

  韓樂餘道:「你就同去吧,若是李先生要你在那兒照應,你就暫不用回來。」二禿答應著,於是和余鄧二人,抬了這把籐椅子一同出大門去。李守白躺在籐椅上,雖然有些頭暈眼花,可是心裏卻很清楚,知道他們這樣抬著出門,未免有點招搖過市。不過他另一個感想,這樣抬著在大街上走,病了乃是公開的事,可以有人證明不是假裝的。

  李守白讓人抬走了,小梅卻皺了眉向父親道:「你看這事情奇怪不奇怪?像李先生那樣勤苦耐勞的人,到了現在他會喝得這樣酒醉糊塗,他又說什麼喜事。有什麼喜事呢?」

  韓樂餘道:「喝醉了酒的人,總是信口胡亂的。他說的話,有什麼根據?」小梅回想,他喝得那副情形,大概也是不由心之言,不足介意。低頭看到地上兩塊血跡,還是濕黏黏的,就用簸箕盛了一些幹土來,將血跡掩了。在門角落裏抽出一把短掃帚,便要轉身來掃,只是她這樣手一扶門的時候,卻見黃種強兩手插在制服的褲袋裏,在門外大路上徘徊著。

  小梅便點點頭向他笑道:「黃團長,你不進來坐坐,奇怪!」

  黃種強當她如此一招呼之後,臉上忽然飛起了一層紅暈,笑道:「老先生在家嗎?我是到這街上來訪一個朋友,順便由這門口過的。」

  小梅道:「家父在家的,請進來吧。」

  黃種強笑著,走一步又停一步的,到大門裏邊,先叫了一聲韓先生,笑道:「我又來了!」他口裏說了這句話,眼睛可看著韓樂餘的臉上。因為李守白來說了媒,他一定有點尷尬,可是韓樂餘沒有表示。說著話,走進屋子來,見地下撒下兩塊浮土,便坐下問道:「老先生胃口不大好嗎?」

  韓樂餘望了地上道:「這是那位李守白先生喝醉了酒,在這裏吐的,還有兩口鮮血呢。」

  黃種強立刻把談話的目標轉移了,驚問道:「什麼?他吐血了?」

  韓樂餘道:「是的,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喝得醉氣醺醺。一進我的大門,人就向前一栽。扶起來說了幾句醉話,就連吐了幾口血,他又不肯在這裏休養,找了三個人用一張籐椅把他抬回寓所去了。」

  黃種強聽了這話,就斷定李守白一場大醉,把做媒人的這一件大事完全耽誤了。若說這個耽誤的責任,似乎也不能讓李守白一個人去負,自己為什麼一時高興送他兩瓶酒和兩個幹魚頭呢?他既醉得病了,也許一兩天不會好,這個大紅媒一定放在他身上的話,只好展期兩三天了。他如此沉默想著的時候,小梅手上拿了掃帚、簸箕進來,低了頭將地面上的浮土掃去。黃種強側了眼看看她,見她那伸出來的手臂,像圓藕一般,心裏可就想著:一個軍人的妻子,應該是像她這樣健康的。可是他向小梅看的時候,又看到韓樂余也很靜默地出神,恐怕會讓人看破態度來,便笑道:「我那本日記,老先生都看過了嗎?」

  韓樂餘拱拱手道:「佩服佩服,這是兩年的日記,一天也不間斷,非有恒心的人幹不出來。有些時候,在工夫極忙的日子也是照樣記,而且記得那樣詳細。」他這樣誇獎著黃種強的著作,黃種強可看小梅拿著掃帚、簸箕出了神。看她那俊影,雖是很健壯,卻並不粗笨。雖是在這樣逃難的時候,她腦後梳的雙髻光圓兩個,一根頭髮不亂,雙髻高高地系著,露出那俊頸脖子來。頸脖子上有許多稀鬆柔軟的短髮苗只有幾分長,表示著那處女美。他想著這個女子完全是靠著天然風致見勝,別有令人可愛之處。心裏如此想著,耳朵裏仿佛聽到韓樂餘在和他說話。

  有了這個感想,立刻想著人家在說話,如何不理人家,偷看人家的姑娘呢?立刻回轉臉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先向他答應一個「是」字。韓樂餘的話不曾間斷,正說著,黃團長是個乃文乃武的人,可以說膽大如虎,心細於發的了。黃種強依然沒有把話聽出個頭緒來,他的口裏還是受著以前腦筋的命令,繼續著道:「是的,是的。」把這兩個「是的」說出來了之後,他忽然記起剛才韓樂餘所說,乃是誇獎自己的話,自己不分好歹,怎好一味地只管答應「是」呢?於是連忙要更正自己的話,可是在他那更正的話還不曾說出來以前,韓樂余也改談別的了。他道:「這日記上所記的幾段戰事,像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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