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七〇


  餘氏坐在旁邊一張方凳上,兩手抱了膝蓋,只管向他望著。笑向老鄧道:「我說孩子他爹,我們妹夫,不要是有什麼心事吧?你看他一時皺了眉毛,一時又微笑著。要不,這酒不用喝了,我燒壺水你們哥兒倆喝著談談天吧。」

  老鄧手拿了酒瓶的頸脖子,向她瞪眼道:「你胡說什麼?在這個危城裏,誰沒有心事。因為有心事,所以我們才要喝酒啦!妹夫,你別信她,我們喝。」於是將杯子裏的倒滿,又用酒瓶子向李守白杯子裏倒去,笑道:「喝吧,一醉解千愁。」

  李守白笑著點點頭道:「對了,一醉解千愁,假使這個時候城外的大炮向我們這裏落下來……」

  餘氏搖搖手道:「喲!妹夫,你怎麼說這個,怪喪氣的。」

  老鄧喝下兩杯酒去,臉上紅將起來,左手按了酒杯子,右手豎起巴掌向李守白照了兩照。李守白莫名其妙,以為他手心裏有什麼花紋,要叫人看看,倒放下了酒杯,低頭向他手心裏注意。然而一看,並沒有什麼,這不過是他酒後興發,有話表示,充量地發揮,所以這樣伸了巴掌,做出努力的樣子。他笑道:「妹夫,我很贊成你的話,人像彭祖一樣活到八百歲,也是一死。與其這樣活著受氣受罪,一個大炮彈飛了來,痛痛快快地……」

  餘氏突然站起來道:「你這還沒灌足了黃湯,先就胡說八道,你也不怕壞了兆應!你這個呆子,我不愛聽你這些。」她帶說帶起身,一賭氣地走進內室裏去。李守白兩手四個指頭,撕著魚頭上的骨頭片子,帶了微笑咀嚼著。然而酒在心裏,只管鼓蕩起來,有些按捺不住。

  老鄧笑道:「大妹夫,你的量大概不錯,別信你那蠢大姐的話,我們還是喝我們的。」他看到李守白杯子裏還有大半杯酒,便將自己的酒杯子舉了起來,在嘴邊碰了一碰,並不喝下去。這個意思,就是等著李守白同喝。

  李守白輕輕一拍桌子道:「好!我再陪你喝過這一杯。還是你說的對,一醉解千愁。」於是端起酒杯子來,唰的一聲將那大半杯一飲而盡。老鄧拿了酒瓶子正要向李守白杯子裏再倒,只聽大門撲通推得一下響,餘乃勝提一大籃子綠油油的野菜進來,放下野菜籃子嚷起來道:「李先生來了。」

  李守白一手扶了酒瓶子,一手按了桌沿站了起來,向他點了點頭道:「你來遲了,得罰你三大杯。」他不站起來則已,一站起來之後,心裏怦怦亂跳,眼面前的屋子,仿佛成了波浪中的海船,只管前後左右晃動不已。好在手是按了桌沿的,自己極力地鎮定著,向著餘乃勝道:「你喝……不喝?三大杯。」

  餘乃勝見他的身子前後連擺了幾擺,兩眼裏佈滿了紅絲,談話時舌頭作卷,口音都聽不出來。便搶上前一步,扶了他道:「你的酒已經夠了吧?」

  李守白用手將他一推,笑道:「我夠了,再喝十斤我也不夠。你這人脾氣老不肯改,總是喜歡說話。」他雖是推人,一點力氣沒有,不但推不倒人,自己的身體反而向前一栽。

  老鄧也站了起來,向前挽著他道:「大妹夫,你倒是真醉了。」

  李守白抬起兩手,高舉過頭連拍了兩下,哈哈大笑道:「我醉了,不行了,醉了就行了。」

  餘乃勝道:「這是什麼話?」

  李守白拿了一杯殘酒,冷不防地又舉著向口裏一倒。老鄧搶過杯子去時,他已經喝完了。他倒也不認為人家無禮,在桌上撈了一塊魚頭在手上,笑道:「吃吧,三塊錢買兩個幹魚頭吃,多貴的東西,為什麼不吃呢?不過請我吃兩個幹魚頭,就算運動我,我有點不能承認。新聞記者雖然比和尚還要厲害,是吃十方的,但是為了一頓吃就給人家說話,有價值的新聞記者決不能夠這樣子辦。」口裏說著,人就東倒西歪地向外面走。老鄧拉住他道:「李先生,你的酒興發了,在捨下躺一會兒再走不好嗎?」

  李守白道:「我知道我醉了,可是醉了就行了。」

  老鄧向餘乃勝道:「你看這是什麼話,醉了倒是行了。」

  李守白笑道:「可不是嗎,醉了就行了。不醉,就交待不過去。」

  老鄧雖是半拉半攔著他,哪裏攔得住,他已經走上了大街,手上拿了片魚鰓骨只管向嘴塞著吮吸。

  餘乃勝道:「李先生,你回去嗎?」

  李守白搖了頭像風車一般只管向前走著,口裏打著咕嚕道:「不……不……不!我到韓家去,黃團長還等我的回話呢。」

  街上行路的人,看了他手上拿了一塊魚骨頭,臉上醉醺醺的,高聲大叫地走路。在這圍城裏,會有手上拿了魚骨頭的醉人,這不能不說一樁怪事,都把眼睛射到身上。他只當是不知道,向前直走。餘乃勝看了他東倒西歪的樣子,怕他在路上摔倒了,只得緊緊地在後跟隨。走到韓家,門是半虛掩的,他兩手推門而進。門開了,勢子虛了,人向前一栽,摔得周身貼地。韓樂餘在屋子裏頭,聽到外面哄通一下響,不知道傾倒了什麼東西,也就搶著跑了出來。一見是李守白來了,摔在地下連忙叫著「二禿出來,將他攙起」。見他口裏酒氣熏人,兩眼赤紅,就問道:「老賢弟,這個日子你怎麼還能喝得如此酒氣熏天?」

  李守白比了兩隻西服的袖子,高高舉起手來,向他作了一個揖道:「小侄有點失儀。」

  韓樂餘皺了眉道:「這是誰把你灌得這樣醉?」

  李守白一搶步,走進裏面屋子,這裏有把舊籐椅,是韓樂餘躺著養病的,他也一倒,倒在椅上,口裏吟起詩來道:「『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韓樂餘一走了進來,見他今天這種情形,是彼此結交來所未有的事,心中很是奇怪,便道:「老賢弟你倒酷有祖風。」

  李守白笑道:「當然啦,我叫李守白,就是守著李白那點詩酒風流的情緒,哈哈哈哈!小侄放肆了。」說著,站起來,又向韓樂餘拱了拱手。韓樂餘看到他那樣子,知道是醉得厲害,便用手扶了他道:「老弟台,你為什麼這樣大醉一回,有所感動於中吧?」

  李守白笑道:「我本楚狂人,長歌笑孔丘。」

  韓樂餘皺了眉道:「這個樣子,實在醉得厲害。現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又到哪裏去找解酒的東西去。大姑娘你做一點開水沖一碗鹽水來,讓他喝喝吧。」

  小梅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正有些發悶,雖然聽到外面一陣亂,這也不過是李守白摔了一跤,沒有多大關係,有人將他扶到屋子裏去,這也就不必再去過問。後來聽到李守白說酒話,才知道他醉了。這時父親一叫,她不忍再不出來,先且不沖鹽水,到外面來看看是什麼情形。那李守白臉上,由酒醉的紅色變了蒼白色,他依然還苦掙扎著,放出笑容來。乃至看到小梅走出,他站起身,向她點了個頭,微笑著,正有一句話要說出來,忽然哇的一聲咳嗽著,嘴裏有樣東西,容納不住,向外面吐了出來。韓樂余低頭看時,卻是一攤黃水渣滓,卻有不少的血跡,哎呀了一聲。

  李守白問道:「怎麼了?」

  小梅看到也叫著向後一退。可是李守白並不難過,卻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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