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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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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他並沒有得著什麼較好的消息,也來向韓樂餘父女報告。可是到達這裏時,那位黃團長又已經先在了。韓先生一發留著一同談話,對於黃團長的從軍日記倒著實稱讚了一番。說不但文字好,而且文字裏面充滿了正義感,主張學戚繼光、嶽飛。個個軍人有這樣的思想,那就不會發生內戰了。他們這樣說話,小梅有時來聽著,有時也離開自去做事。李守白每每偷看小梅的顏色,顯得對於這個少年軍人並無討厭之意。有時黃種強說著可笑的故事,她也跟著裏面笑上一笑,這實在讓他心裏加上一種不快,當時不知什麼緣故他竟在韓家坐不下去先走了。 次日,改了上午到韓家去,意思是要探探韓先生對這位黃團長的觀感如何。一見他之後,他卻在病後現出了最愉快的顏色,拱著手道:「李兄,我得重重地感謝你。」李守白倒是愕然不知怎樣答覆。老先生道:「這兩天,城裏東西越賣越貴,也就越貴越少。什麼都有問題,你那個同學黃團長大發慈悲,今天早上給我送來一袋麵粉,又是一斤鹽。無論怎麼著,我們又可以維持十天半個月的生活了。這東西在平常不值什麼,於今在圍城裏可是了不起的人情了。」 李守白聽說,先是怔了怔,隨後也就笑道:「這無非是公家的東西,他也是慷他人之慨。」 韓樂餘道:「那不管他,反正人家對我是一種恩惠呀!何況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交情。」 李守白在他屋子裏,似乎與往日不同,有些芒刺在背,隨便答應了三個字:「那自然。」韓老先生問了他幾件軍事消息,他也答覆得很茫然。坐談了一會兒,他就告辭出去。走出巷口的時候,卻看到二禿和小梅一同走來。各人手上拿了只空籃子。因問道:「沒有買著什麼東西嗎?」 小梅道:「街上關得一家都沒有開門。我們走著,好像在過大年初一似的。」 李守白道:「那黃團長送了你們一袋麵粉,你們可以不愁吃的了。」 小梅笑道:「那還不是看著李先生的交情?我們原不認識他的。你不在我們那裏多坐一會兒?」 李守白想說什麼,但是看到二禿在這裏又忍回去了,說聲明天見吧,點個頭自走了。而走出巷口的時候,回過頭來看看,恰好小梅也回頭來看著。他情不自禁地笑嘻嘻地點了個頭,看她時,也含笑而去。他心裏想著,黃種強向他家示惠,但是她對我的態度還很好哇。心裏想著,走向城中唯一的一條大街,只見家家依舊是關著門。有幾家店面半掩著門,裏面黑洞洞的,也有幾家關了鋪門的雜貨店,在門板上貼著字「貨物已經賣完」。有兩處菜酒館,門口停著一座冷灶,有桌子沒板凳的座頭,一列六七副,鋪滿了灰塵,設在臨街的天棚下面,越發是淒慘。但另一方面,就相距不遠的十字路口,站著四位警戒的兵士,子彈帶裏鼓鼓地裝滿了子彈。槍尖上插著白光閃閃的刺刀,他們臉上都神氣十足。這街上零零落落的行路人由他們面前悄悄地走過去。他們對於這蕭條的景象,好像也都看慣了,並沒有什麼觀感到臉上發現出來。 李守白一腔心事,想起了這種情形更是增加了煩惱,心想:還是回寓所去和陳少豪談談呢。順著一條無人的冷巷向前走,人家院牆裏的樹木正生長著密密的綠葉,將巷子裏蓋上一片濃蔭。兩條瘦狗夾著尾巴,睡在人家牆腳下,人走過來抬起頭來看看又低了下去,一點力氣也沒有。他不覺自言自語地歎了口氣道:「這真有叫人甯做太平犬的感想了。」他說了這句話省悟到身後有了笑聲,回頭看時,正是要去找著商量的陳少豪。 陳少豪笑道:「你想著什麼想出了神,我跟著你身後走了好久了。」 李守白道:「你看這圍城裏面多麼淒涼。」 陳少豪道:「你又到那韓先生家裏去了吧?剛才高師長把我找了去,告訴我說,定國軍對於這座縣城決不放鬆。但是我們也不能隨便就拱手讓人。也許這個圍城的局面,要越鬧越僵。你們新聞記者,兩方面都是熟人,趁著現在形勢還不嚴重,把你們遣出城去,你們走吧。我想圍城向外通不了消息,當然不能久居。他們既可以把我們遣出城去,真是皇恩大赦,我們明天走吧。」李守白道:「明天就走?」 陳少豪望了他道:「你還打算在這裏等什麼紅運?」 李守白默然地走著,兩手背在身後,兩眼看了面前的路。 陳少豪道:「你以為出城有什麼危險嗎?」 他沉吟著道:「倒不是危險,在城裏就不危險嗎?」 陳少豪笑道:「原來我猜著,你和那韓家小姐,有點羅曼斯存在。可是我已經採訪得一條黃色新聞,你已經在永平城裏訂了婚了。你不會是為了這位韓小姐不願走吧?」 李守白站住了腳,回轉身來問道:「你怎麼知道這一件事?」 陳少豪道:「黃種強對我說的。又是那位韓老先生對黃種強說的。這消息不問其真確性如何,可以反證你和韓小姐是不會發生戰地佳話的了。」 李守白道:「他們何以會提起這件事?」 陳少豪笑道:「這個我就不明白了。」 李守白道:「黃種強何以又和你提到這件事?」 陳少豪道:「你對於他說你這事,不大願意嗎?他倒是因我的話提起來的,他也勸我和你快出圍城。我說你未必肯走,因為有愛人在這裏。他就笑說,你的愛人是一個開飯店的小姑娘,在安樂窩失散了,恐怕你還正想沖出圍城去尋找呢。」 李守白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忽然冷笑一聲道:「他倒很注意我的事。大概高師長讓我們走,也是他主張下的逐客令吧?」 陳少豪笑道:「他是你的同學,讓你走那是好意啊!你看,這情形越來越嚴重,我們要住也住不下去了。」說著,他向面前一片空地裏一指。那裏除了幾棵大樹之外,遍地都長著青草,有一條水溝穿過這片草地。在水溝兩岸,生長了許多大葉子野菜。兩個老婦人和四個孩子正彎下了腰,將那野菜一顆顆地拔了起來,放在身邊的小籃子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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