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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十八章 圍城中的故事

  到了次日,黃種強卻又來韓家奉訪,並送了個紙包給韓樂餘。他料著這絕不是平常的禮物,要不然,也不要人家團長親自交來。手上捏了一捏,好像是一本書,便掀開一角報紙來看,裏面卻是一本手抄本,在封面上題下有四個字,乃是「從軍日記」。韓樂餘拱了一拱手道:「這太好了,只是這樣作品,我們初交可以看嗎?」

  黃種強道:「這上面沒有什麼軍事秘密,我自己呢吃飯辦公,也沒有什麼可秘密的。不過我對於文字一項,生疏得厲害,文字通不通不去管他。大概這上面還是錯字不少,我想韓老先生審查一遍,給我改上一改。」韓樂余連連拱手道:「這可不敢當,讓我瞻仰瞻仰罷了。」說著話,賓主在屋子裏坐著。黃種強卻不住地向屋子四周打量,沉吟著道:「這地方似乎不大謹慎。」

  韓樂餘笑道:「現在我們只圖逃出生命,別的也就不管了。這裏原是敝親的房子,事變的時候,敝親匆匆地逃出城去,我來不及走,就守在這裏了。」

  黃種強道:「這城裏還有什麼親戚朋友嗎?」

  韓樂餘道:「朋友還有一兩個,親戚可是沒有了。」

  黃種強道:「一個人困在圍城裏,又是客邊,這是很困難,若有什麼事要我幫忙的地方可以直說,倒不必客氣。」

  韓樂餘道:「那當然是有的,第一就是吃的東西,馬上就發生了問題。昨天拿小女一對金耳環子出去只換了一包小米回來,就是極省儉地吃,也只夠兩天。兩天以後,東西怕更要貴,但是我們哪裏再拿得出錢來買這個呢?」

  黃種強道:「這層顧慮,倒是不可少的,我有工夫一定替韓先生設法送些吃的來。萬一我自己沒有工夫,也可以叫人送來。」

  韓樂餘道:「若是這樣,我們感激不盡了。」

  黃種強說著話時,連抬起手臂來看了好幾回,便是檢查他那手錶。不用說,他是為時間所限,這次前來也是抽空跑來的,那自是盛意可感的了。韓樂餘便笑道:「我們是個難民,住在這裏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假使黃團長願意來談談,什麼時候都可以來。」

  黃種強站起來和韓樂餘握了一握手,笑道:「我果然不得空,改日再談吧。令媛面前,請致意。」說著走出門來。他這裏剛剛出門,恰好見李守白由街那邊走了過來,搶上前一步,向他笑道:「失迎失迎,你是來找我的吧?」李守白笑著還沒有作聲。這時,小梅由大門裏走出來胸襟前正系了一塊圍巾,她伸手把頭上的藍布包頭摘下來,不住地在身上彈灰,笑道:「怎麼大家都在街上說話,到屋子裏坐著談談吧。」

  黃種強立刻一點頭,笑道:「我已經在令尊面前,說了致意了。」說著,又看了看手錶,笑道:「對不住!我先告別。」向大家立著正,舉手行個軍禮就掉轉身走了。

  李守白道:「老先生怎麼也認識他?這個人倒是個粗中有細的軍人,只是現在恭維他的人很多,他未免有點驕傲了。」

  小梅道:「不呀,這個人很和氣的。」這時,已一同走進了屋子。

  韓樂餘道:「唉!全才難哪!」如此一說,李守白就無可再言了,便微笑一點頭。

  韓樂餘道:「坐著休息休息吧。」

  小梅道:「李先生,有什麼好消息嗎?」她說這話,本是問戰事有什麼好消息,可是李守白對於這個問題,卻是紅了臉答不出來。

  韓樂餘道:「難道今天沒有什麼軍事報告嗎?」

  李守白這才明白了,因道:「對方大概知道這城不容易攻下,可是這地盤是要的。對於城裏,會緊緊地圍著,暫時不會放鬆。記得有一年內戰,西安城圍到一年,城裏的百姓餓不過,曾沖出城去求活,總希望他別圍得太久了才好。」

  韓樂餘聽了這話倒沒有什麼,小梅坐在旁邊就噘起嘴向他父親道:「這都是你,一定要跑開安樂窩,說是有人和我們搗亂。早知道這樣,就是有人搗亂,一槍把我們打死了,也死個痛快。現在呢,又餓又怕,活人慢慢地逼死,我受不了,我自殺了吧。」

  李守白微笑了道:「這是我不好,不應該把這種消息預先告訴了。」

  小梅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道:「你是好意,怎麼不應該!」

  李守白對於這位姑娘,現在總是持著十二分慚愧的態度,就是人家說一句平常的話,也覺得言中有刺,立刻臉上就要紅起來。不過心裏又有了第二個感想,縱然有些對小梅不住,但是自己沒有和她公然談過什麼愛情,和別個姑娘訂過婚,有什麼對她不過之處?這樣老受她不好看的顏色和她的冷言冷語,卻有些不平。如此想著,就不願意在這地方多坐,便站起身來道:「老先生還有什麼事讓我做的嗎?」

  韓樂餘道:「你怎麼不多坐一會子去。」

  李守白道:「我本來就是抽空來的,若是沒有什麼事,我就不如先回去了。」同時偷看小梅臉上,見她臉望了右手的手背,似乎憐惜手背受苦了,不住地將左手去撫摸著。

  韓樂餘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什麼時候有工夫,總希望你來談談。我們現在算是同坐在一隻破船上。在這種患難之中,多一個朋友有多一個朋友的好處。」李守白這時只覺得這老先生依然是藹然可親,不過自己說了要走,只有走去,因向小梅點了個頭道:「大姑娘再見了。」

  小梅原是半側了身子在那裏坐著的,只好站起來笑道:「沒有事就請你來坐吧。」

  李守白看她已是不鼓著那腮幫子了,那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向人轉著,縱然是不曾放出笑容來,只那聰明樣子,便令人對她不會有什麼不快,於是笑著答道:「我一定來的,明日下午來吧。」

  小梅對於他說明天下午來似乎有什麼興味可尋似的,微微地露著她的白牙,淺笑了出來。只在這一兩分鐘,也不知是何緣故,李守白立刻變為很高興的人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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