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六四


  小梅坐在那裏,只是低了頭做衣服,她父親說了一句患難姻緣,她就跟著噗嗤一聲笑了。可是笑是笑了,她並不抬起頭來,李守白雖然是很安靜地在二人對面坐著,可是自己的目光,也不知是何緣故,簡直不敢當面向人看去,心臟裏面陣陣的熱氣,由脊樑上陣陣透了出來,變成涼汗。馬上走開,固然是不便;老在這裏坐著,也依然是不便。沉默了四五分鐘,心裏決定了意思了,便顏色一振道:「這件事,我自己覺得也有些玄妙,也有些魯莽,回頭一想,如做了場夢一般。上次我就想告訴韓先生,因為言之甚長,沒有提到。」

  小梅許久不曾說話,這時也就開言了,便道:「不是這位來說破,這個悶葫蘆,這一場好事情,我想李先生還要放在肚子裏過些時候,才能告訴我們呢!」

  李守白勉強笑著,打了一個哈哈道:「這樣說,倒不知我葫蘆要賣的什麼藥了。也是話沒有提到這上面來,其實我也不隱瞞這件事的。」

  韓樂餘笑道:「當然,這樣的佳話,也無向人隱瞞之必要」。

  李守白看看主人父女,躊躇了一會子便向餘乃勝道:「請你和令親說,今天我還不能去奉看,要去會黃團長。」

  餘乃勝也覺得坐在這裏,有些談得格格不入,便起身告辭而去。

  李守白一刻不願走開,又感到不知說什麼是好,沉默了一會子,因發著感慨道:「革命以後,腐敗的清政府是推倒了。換上了這些北洋軍閥,腐敗之外,還帶上了一分內爭,中華民國不知何日復興!」老先生也隨著歎了口氣。

  韓小姐低頭繼續做針線,一語不發,空氣又寂然了。

  還是李守白說話,他道:「那個劉旅長雖接受了這裏的調停,但他一個旅長做不了主,只答應個靜候命令。萬一……」

  小梅卻搶著接了一句道:「管他呢,他就來攻城,我也不怕,至多是一死。」她這樣頂撞人,老先生竟沒有攔阻。

  李守白也無可談了,告辭回寓。老先生倒是客氣,起身送到門外。叮囑有什麼好消息,務必來見告。他答應著,低了頭走回去。

  自這時起,韓小姐竟變了一個人,整日地不說話。城又圍了三四天,東西越來越少。一日早上,天氣陰暗。老先生向二禿道:「家裏吃的東西都沒有了,怕要下雨,你出去買些吃的來吧?」

  二禿道:「這幾天賣的東西,一天比一天貴起來了,怎麼辦呢?得多拿出幾個錢來。」

  韓樂餘道:「錢都用光了,當鋪又關了門了,到哪裏去找錢?」

  小梅道:「我還有副金耳圈子,拿去換點錢用用吧。」

  二禿接著那副金耳圈子就出門去了,一直到了兩小時以後,方才提了幾個紙包回來,將東西放下,連忙用手拍了幾下,歎氣道:「這個日子可是過不去了,這一對金耳圈子,跑了十幾家,才跑到油鹽店裏換了這些東西來。他們還是講天大的面子,才肯收下,要不然我們今天就要挨餓了。」

  小梅走上前,將桌上的那個紙包打開來看時,是一個報紙筒子的碎米、兩塊鹹蘿蔔條、兩支洋燭、一盒火柴、一小包黃豆。小梅道:「就是這些東西,就要拿兩隻金耳圈子去換嗎?平常也不過值兩百錢罷了。」

  二禿道:「大姑娘,你還沒有打聽打聽外面的東西,是賣什麼價錢呢?光是一盒洋火,就要賣一百個錢。據我說,照這東西算起來,這兩支金耳圈,還多算了錢呢?」

  小梅道:「這些碎米,我們也不過吃上兩三餐稀粥罷了,吃完了,我們怎麼辦呢?」

  韓樂餘道:「現在過這種日子,我們也無非是過一天算一天。今天就是買了這些碎米,我們還不知道煮得成粥煮不成粥呢?」

  小梅歎了一口氣,將東西送到廚房裏去。

  這間廚房,在大門道的那邊,由堂屋到廚房去,正要經過門道,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卻聽到門外一陣皮鞋響。回轉頭來看時,是李守白那個同學黃種強團長。她還沒有說話,他已老早舉手行著禮,笑問道:「韓小姐,那位李先生來過了嗎?」

  小梅道:「他來過的,已走了。爹呀!有客。」說著,她走了。

  韓樂餘已認識他了,便相迎道:「黃團長,請坐一會兒吧。我要請教請教。」黃種強倒不推辭,便進來坐下。只談了幾句話,門外狂風大起,嘩啦啦下著傾盆大雨。主人就留著客人多坐一會兒,一面叫倒茶來。隨了這話,小梅卻提了一壺茶來親手斟上一杯,送到黃種強面前,他站了起來,欠著身子,一面卻向韓樂餘道:「這是女公子吧?」

  韓樂餘笑道:「一個傻孩子。孩子,這一位是有學問的軍官。」

  小梅笑道:「我已經知道了。」說時,便向黃種強鞠了一躬。

  黃種強站起來回禮道:「這位姑娘,不怕大兵。」

  韓樂餘道:「怎麼不怕,也是環境所迫,不容她再怕了。」因把自己由安樂窩避兵災,到這城裏的經過,說了一遍。

  小梅不坐下,也不走開,就靠了門框,斜著身子站定。

  黃種強坐下說話,不住偷眼看她,她兩個袖子高高卷前,露出兩支肥藕似的手臂,漆黑的眼珠越把那鵝蛋式的面孔,陪襯得黑白分明。而且她大方得很,一點兒沒有女兒姿態。他想,真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鮮花呀。但是心裏如此想著,又怕心有所不正,臉上也跟著表現出來,立刻將胸脯挺了一挺,因道:「不是內戰,老先生也不會帶上掌上明珠,到圍城裏來受這一份罪。」韓樂餘看看他,微笑了一笑。

  他道:「老先生,軍人不全是混世蟲呀!這樣內戰下去,民不聊生,國家哪有進步。實不相瞞,我要遠走他方了。」韓樂餘道:「出洋去求學嗎?」

  他沒有考慮地答道:「要到廣東去。」他立刻覺得此話不妥。接著道:「出洋總是要經過香港的。」於是就把話說到留學上去。又談了一陣,回頭向窗外看著道:「雨住了,兄弟有事,請告辭。得空的時候我再來領教。」

  韓樂餘道:「『領教』二字不敢當,若是黃團長無事肯來談談,我們是極其歡迎的了。」黃種強和韓樂餘握了一握手,又和小梅點了個頭去了。

  小梅向他父親道:「這個人很好,不像那些當兵的讓人不敢親近。他為什麼說了到廣東去,又想回去了?」

  韓樂餘道:「廣東是革命的根據地,他在北洋軍人手下做事,怎麼敢說呢?」

  父女二人對於黃種強為人,很讚歎了一番,不過彼此相會,也是偶然的事,說過去了,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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