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六一


  黃種強想了一想,笑道:「我一團人已調進城,團部在城隍廟。今天請你吃晚飯,你可以到我那裏去暢談一番,我先告辭。」說著,比齊了腳後跟立正,向他行著軍禮,手比了額角的時候,又回轉身來,向小梅注視,然後一個向後轉走了。

  小梅見他長圓的臉,兩道清秀的長眉,一雙大眼,三十歲不到的青年軍人,卻很有點英武之氣。而舉止非常的從容,並不見得粗魯,她站在樹蔭下,遙望了他走去。李守白回轉頭向她看著,笑道:「你別以為又是個常德標嚇了一大跳吧?」

  小梅笑著搖搖頭道:「那倒不。這個人舉動很文明的。李先生怎麼會和他同學?」

  他笑道:「怎麼不能和他同學呢,他也不能生下來就是個軍人啦。我們在中學同班,一直到畢業分手。他怎樣投了軍,我倒不大知道。」

  小梅道:「既是你一個老同學,當然可以和你無話不談。回頭你去吃晚飯,真可以去問問他到底這城裏能住不能住?」

  李守白道:「我一定給你們打聽一個確實消息回來,明早上我就來報信。」

  小梅道:「在我們這裏吃了晚飯去吧。」

  李守白道:「我不是要去赴他的約會嗎?」

  小梅想著對了,自己還叫人家去吃晚飯問消息呢。於是站在樹下,拉著一樹枝,低了頭,扯了樹葉子笑,把樹葉一片片地扯著落到地上。李守白也笑了,卻沒有說話。二禿在園門邊叫道:「李先生,請進來坐吧,老先生和你說話。」

  李守白向她點了個頭,到屋子裏來,又和韓樂余談了一小時的話。韓樂餘問道:「李先生不是有約會嗎?」他想起來,方才告辭。小梅始終是坐在屋子裏旁聽,這就跟著送到門外來,李守白走了十幾步路,她忽然追著上來,笑道:「你明天早上,一定要來。」

  李守白道:「以後我有工夫就來,不用叮囑。」小梅紅了臉道:「不是別的,我們還等你的消息呢。」李守白點點頭,笑著走了。

  次日早上七點鐘果然就來回信。走到巷口,就看到小梅手挽了一隻籃子,快步向裏走。叫了她一聲,她回轉頭來笑道:「我沒想到你會來得這樣早,現在街上什麼東西也買不到,只買了幾仔掛麵。園裏還有莧菜,下素湯麵你吃吧。雞蛋都買不到了。」她說著,站定了腳,等同李守白一路走。他看了看籃子,笑道:「你為了請我上街的嗎?」

  小梅低頭一笑,隨後又瞅了他一眼,她今天穿著一件深藍竹布長衫,頭髮在左右腦頂,挽了兩個小圓髫。後頸脖子露出一截雪白、蒙茸長的毫毛,透出她的處女美。李守白由此聯想到貞妹的皮膚,是沒有這樣嫩的。小梅正好一回頭,將手撫摸了衣領縫,笑道:「我衣服上有髒嗎?」

  李守白道:「沒有沒有。」

  她這才明白,把頭又低了。李守白跟在她後面默然地走著。快到家門了,小梅站住了腳問道:「昨天你到那黃團長營裏去吃飯,他說了些什麼?」

  李守白道:「他極力勸我回北京去,我來和令尊商量商量,請他也走吧,我們可以同路。」

  小梅不覺將身子微跳了兩跳,笑道:「這就好了!這就好了!我昨晚和父親談了大半夜,就是這件事呀!你猜著我的心事了。」說著,跳了回家去。

  他站著定了一定神,心裏暗暗贊了一聲,真是天真呀!叫人慚愧。這樣想著,就帶了一分鄭重的顏色,走進屋。去韓樂餘病好多了,將條薄被蓋了腿,已坐在搭的床鋪上。他倒先發言道:「李兄,那黃團長勸我們走開嗎?」李守白坐在床面前一張方凳上,因道:「你老人家安心休養吧,大概還不要緊,他也是過慮。」他說:「日本人是向來勾結中國武人,慫恿一方面和另一方面內爭的。定國軍那方面的人,愛國心很薄弱,說不定會趁著共和軍退讓前來攻城。他勸我回北京去。他說,他也不幹這內戰的軍人了,他要到廣東去投革命軍。」

  韓樂餘道:「我離開戰地,又跑進了危城,這實在也非始料所及。若不是生這場小病,我就走了。昨晚小女和我鬧了半夜,要到北京去求學。我被她鬧不過,只好答應了。可是到了北京去,拿什麼為生呢?」

  李守白道:「那大概沒有問題,我設法給老先生找幾點鐘書教教,總可以糊口。至於川資一層……」他還沒有說完,小梅插口言道:「盤纏錢我們會想法子的。就是在北京過兩三個月的生活費,我們也有。我母親留下來的幾件首飾,可以換了它。」

  原來她站在房門口,將手扶了門框,已經聽著說話好久了。李守白道:「那更好了。休息幾天,我們一路走。在共和軍的防區內,沒有問題,我保險通過。就是定國軍防區內,我那同行陳先生也有辦法。」

  小梅笑著將身子聳了兩聳,笑道:「爹!你快好吧,我們好走哇!」

  韓樂餘道:「你不用忙,明天再休息一天,後天一準走。無論如何出了這危城再說。現在你可以放心了,可以去煮掛麵了。一大早去買東西待客,客來了,你又在這裏閒聊天。」

  小梅道:「聽著怪有趣的。我就像真到了北京一樣呀。」她一面說著,一面笑著上廚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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