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五七


  李守白笑道:「這倒對了,只是下雨的天,要水喝是有的,可圖不著一個乾淨。」

  二人說著話時,走到一個村子口上,跨過一道小河溝,溝上架著一塊石板橋。站在橋上向下面看,那溝裏的水帶著水沫和草屑,流得很快,那水像雞蛋黃一樣,帶了不少黃泥,滾滾而去。余乃勝看到,將馬向旁邊一帶,然後跳了下來,蹲到溝邊,兩手抓住溝沿上的草,俯著身子將頭伸到水裏去,嘴就著水面就這樣吸了起來。連連喝了幾口,「嗐」著一聲站起,表示喝得痛快的樣子,然後掀起一塊衣擺,擦著自己的嘴唇。他手裏牽了馬韁繩,向李守白道:「李先生,你不下馬來喝一點?」

  李守白坐在馬上,連連擺了幾下頭道:「這樣的水不但我喝不下去,就是這喝法,我也有些受不了。」餘乃勝騎上了馬,笑道:「打起仗來,臭溝裏的水,我也喝上一飽。你既是怕得喝,我們走著再說吧。」於是他的馬在前,李守白的馬在後,繼續地向前走著。

  這時,天上的陰雲,已經慢慢開朗,黑雲外鑲著白雲,白雲外又露出蔚藍色的天空來,猶如棉絮裏漏出很大的窟窿來。那窟窿慢慢展大,就成了晴天,一輪紅日突然照在大地上。雨後暴晴,不但不見涼爽,只覺一種蒸籠之氣,向人身上撲來,更覺得煩悶。約走了五里地,身上曬得很熱,口也更渴,遂向餘乃勝道:「余老總,我忍不住渴了。下馬來到樹蔭處休息一下吧。那樹蔭下有口井,弄點水喝。」

  說著話,二人一同下馬,走向一棵大樹下來。這是個三岔路口,路邊兩家茅草屋,搭上一架北瓜架子,成個品字形,屋邊有兩棵高入雲端的冬青樹,照著地上綠蔭蔭的。那蔭地裏,便有一座高不到五尺的土地廟,和一口小井。李守白將馬束在瓜架的支柱上,就向井邊奔來,到了井口邊,這才醒悟過來:井裏不像水溝裏,難道有那長的頸脖子,伸到井裏頭去喝。於是站在井邊上,只管躊躇著。餘乃勝由那茅草屋後邊轉了出來,手上捏了個翠綠的甜瓜,高高舉起,笑道:「李先生,不要找井水喝了,這屋後面菜園子裏,有十幾顆甜瓜,掛燈籠似的,長著很大的個兒,你不摘兩個吃吃。既可以當茶喝,也可以當點心吃。」

  李守白看到甜瓜的顏色,在淡綠上抹著墨綠的黑斑,又是圓滾滾的,果然先引出一口唾沫,一直就奔向菜園子裏去。菜園子裏的蔬菜,都長得有二三尺高,靠牆十幾枝竹竿,上面繞著甜瓜藤。因為瓜重,竹竿子彎著墜到草裏去。野草亂蓬蓬地斜放,也長得有二三尺深。他見那彎竹弓式的竿子上,一連墜了三個甜瓜,摘了一個,用手絹擦擦外皮,站在牆角下就吃將起來。不到兩分鐘,就把那個甜瓜吃完了。平常看到鄉下人吃甜瓜,覺得那東西不曾有什麼味,今天自己吃起來,就非常香甜涼脆,一口氣吃了三個,才休息了片刻,站在牆底下出神。無意之間,卻看到壁上有鉛筆寫了幾行字。看那頭一句,卻是一首詩,便看了下去。那詩道:

  落日關山路,蒼茫不見人。
  田園生荊棘,荒煙蕩野塵。
  報國自悲老,逃生轉幸貧。
  所喜同漂泊,相隨一女親。

  安樂窩老漁,逃難過此,題壁留痕,以作紀念,若有餘命歸來,當面以硯滄桑也。

  「呵喲!這豈不是韓樂餘題的詩嗎?詩格蒼老,不像少年人之作,不是他還有誰?我只知道他爺倆逃命去了,卻不知他們已上哪裏,莫不是他們也由此地到鐵山去了。」於是手上摘了個瓜,一面啃著,一面走了出來。

  餘乃勝笑道:「不錯吧?吃了這個又可以走二三十里地,這就不至於鬧饑荒了。」

  李守白道:「我和你打聽,由這裏往前走,除了鐵山不能到別的地方去嗎?」

  餘乃勝道:「你這是書呆子話了,天下路路通京,哪一條路是專到一個地方的呢?」

  李守白笑道:「果然是我這話問得外行,不過照出門人的路程說,這總是到鐵山的一條大路吧?」

  餘乃勝道:「對了,這是到鐵山的一條大路,李先生問這話什麼意思?是想到別的地方去嗎?」

  李守白一想,自己的心事,也犯不上告訴他,便笑道:「沒關係,我白問一聲罷了。」

  二人上著馬,又向前去。這樣一來倒添了李守白一件心事。路上經過村莊,總要看看人家牆壁上,有題的詩句沒有。然而韓樂餘又不是沿途貼標語的,當然不能再找出他的題壁詩來。因路上還是泥滑得很,只走了二十里路,天色已晚,就在路上找一個村莊歇下。這村子只有一二十戶人家分在路的兩邊,各家都是關著門戶的,並不見人出來。於是各下了馬,撿著一家整齊些的門戶走了進去。不料走到裏面看時,已經有些昏黑,屋子裏動用家具四處散亂地放著。稻草和木棍竹片,滿地都是。李守白道:「這人家雖是沒有人,但動用家具,都沒有搬走,似乎還留下些吃的東西。我們找個燈火,到處尋尋看。」

  餘乃勝道:「慢來,這屋子裏頭,怎麼這樣臭,也許是什麼臘肉鹹魚壞了吧?我們跟著這氣味去找找看。」

  李守白卻也同意,用鼻子尖嗅了一陣,向後進屋子找去。到了後進這臭氣更厲害,餘乃勝在地上抓了一把幹竹片,用火柴擦了點著,向前照著,迎面有兩扇房門是半掩半開的。他一手舉火,一手推門,剛剛是跨進去一隻腳,李守白在他後面,更看得清楚,地上攤著兩個死屍,面目模糊,蒼蠅亂飛。李守白哇的一聲怪叫,餘乃勝丟了手上火向外便跑,二人一直跑出大門口來,各吐了幾遍口沫。

  餘乃勝道:「我的天,真慘,人肉都化了。」

  李守白道:「罷了,我們過一個村子去投宿吧,我也不想吃什麼了。」

  餘乃勝道:「漆黑了,我們向哪裏跑呢?你若是不敢進人家去,對過是個牛棚,可以在那裏躲躲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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