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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李守白道:「護照我有一張,是王師長給我的,只是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說著這話時,自己便有些猶豫起來,原是坐著的,這可將身子向上一站,向著常德標微笑。常德標也站起來,將腰包拍了兩下,笑道:「這個我明白,我多的沒有,三十二十的……」

  李守白連連搖著手道:「不是這個,錢我還有呢。我是別人的事,要托你辦一辦。」常德標道:「什麼?別人的事要托我辦一辦。你就說吧,哪個的事,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啊。」

  李守白道:「對了,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就是那孟家大姑娘,現在雖然不知道她逃到哪裏去了,但是我想,她跑得不會遠的,設若是她沒有落到強師長手上去,有一天在這前後遇到了她父女,你必定想法子放她一條生路。」

  常德標道:「這何須說得,咱們大家都認識,自然要想法子去救她。」說著,他左手取下了戴的軍帽,右手在頭上連連搔了幾下,笑道:「你對於這位孟家大姑娘,可是真要好,人都是個緣兒囉。」

  李守白微笑著,本想把實話告訴他,轉身一想,這位常營長不認識一個大字,而且喜好無常,萬一有忌妒的心思起來,恐怕還要推井下石呢。於是笑道:「這也無所謂,不過大家彼此認識,眼睜睜地看到人家遭了不幸的事,哪有不搭救人家的道理?」

  常德標笑道:「今天可又來個對不住,知道的,說是弟兄們把事情弄錯了;不知道的,倒說俺老常拿你開玩笑。你走吧,先回去等著。待一會兒,我派人來送你。軍營裏正忙著,我不陪你談天了。」

  李守白伸手和他握了一握,於是走回韓家來。當他在路上走的時候,卻碰到一大隊兵士穿村而過,各人背鍬鋤鐵器。大概是常德標所說,工程營開到了。這個樣子,情形自然又加緊張,無論如何,這村莊裏是住不得了。回家之後,趕快將自己的行李收拾了一遍,不曾收完,常德標派來護送的兵士已經在大門外等著了。這個人叫餘乃勝,平常有個奇特的嗜好,是喜歡說話,而且喜歡幹閑差事。現在營長派他送人到鐵山去,可以得個消遣的機會,心裏很是高興,所以聽了營長的命令,立刻就到韓樂餘門口來守著。及至李守白出來,他首先搶著道:「你怎麼這會兒才出來。我真等個夠,還有什麼行李沒有?最好是找塊油布蓋上一蓋。這樣陰雨的天,走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上頭雨淋,下頭泥滑,一路還得小心出什麼亂子。這話又說回來了,我們當大兵的,什麼都幹慣了,這樣雨天算什麼……」

  李守白兩手提了行李出來,站在大門口等他接住,他先說了這一大套廢話,聽他還沒有完畢的意思,只得提了行李出門,將兩個包裹拴在馬鞍子邊,接著騎上馬去。餘乃勝這才只好跟著跨上馬背,向村子外出發。

  余乃勝似乎感到李守白是不愛說閒話的人,在馬上靜默了有五分鐘之久,最後他還是忍耐不住了,便問著李守白到過鐵山沒有?又問向哪裏投宿。李守白道:「這附近幾縣,我以前在地圖上都找不著它的名字,不用說到過沒有了。我就是這樣,走到哪裏,說到哪裏,現在也說不定要到哪裏住。」

  餘乃勝道:「鐵山縣城,我也有多年不到了,我有個姊夫,在那裏做小生意買賣,假如他還住在那裏沒搬動,你可以住到他那裏去,你跟我們營長有交情,我就可以給你幫個忙。你到那裏去幹什麼的,我都知道,你也許和那高師長談起交情來,明天攜帶攜帶我吧。據說,你們報館裏的人,哪裏都能去。無論見了什麼大官,也是一般兒。大前清有種官,見官大三級,真威風。其實不必大三級,一般兒大,就夠瞧的了。李先生,你真有造化。」李守白在馬背上一伸懶腰,哈哈大笑起來。餘乃勝聽到,倒有些難為情,就不便作聲。那八隻馬蹄在泥漿裏踐踏著,踏得泥亂舞,一路上都是撲踏作響。

  走了半里路,餘乃勝始終忍不住要說話,便道:「李先生,你瞧我當大兵的,都是老粗吧?」

  李守白想到剛才一個哈哈,未免有些恥笑人的意味,非把人家這個面子找補回來不可,便道:「哪來的話,當兵的人有學問的多著呢。現在國家大事,不都是軍人掌管著嗎?你提到鐵山城裏有個令親,到了城裏,我一定去拜訪。」

  這一提,餘乃勝又高興起來了,便道:「拜訪可不敢當,他們住在城裏的,人眼兒熟,多少有個照顧。」他口裏說著話,兩腿將馬腹一夾,搶上前兩步,就和李守白的馬並頭而行。

  李守白無意中得到一個投身之所,心想不如和他多表示親近一點,好讓他在姊夫面前,著力介紹,於是不斷地引著他談話。余乃勝高興極了,一路之上,遇到不好走的所在,都搶先過去,替他試試。啟程就走了二三十里路,經過的村莊,都不見有什麼人出頭,村莊人家的牆壁上,偶然貼著一兩條殘剩的標語,也有在牆上寫著「幾營幾連」字樣的,這很可以知道,此地為大軍經過所在。人家的門戶,十有其九是關閉的,門縱然不關閉,也是向外倒坍著,看那屋子裏,都空洞無人。因在馬上失聲歎了一口氣道:「看這樣子,人都跑光了的,不但是飯店裏找不著,恐怕要討口茶水喝也不容易。」

  餘乃勝道:「不但是你要喝,我也要喝了。這條大路上,決計找不到我們主顧的,怎麼辦?」說著,兩腳踏了鞍鐙,半起著身子左右前後四處張望,搖搖頭道:「不行。」

  李守白道:「你在馬上,不過看了遠處的村莊罷了,至於村莊裏有人沒有,你怎麼看得出來?」

  餘乃勝笑道:「你是個讀書的人,怎麼這一點事會不懂?你想,現在是鄉下人做中飯的時候了,假使村子裏有人,煙囪裏面,各處都要冒出煙來。現在前後十幾裏地,也不見有半根煙絲,當然是沒有人,哪裏找吃喝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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