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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十三章 假成真哭變笑

  孟老闆走進李守白臥病的屋子裏面來,先是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後慢慢走到他床面前來,注視著他的面孔,微笑著道:「李先生,你好些了嗎?」

  李守白所受的,乃是一種很重的感冒,靜靜地睡了兩天,又出了一身汗,病已經去了十之八九。只是兩天未曾吃喝得好,精神很差,所以還是靜靜地在床上躺著。至於孟氏父子鬧的這幕喜劇,他以為不過一說一了,已經說過去了,就不必去加以注意。孟老闆進房來問病,他認為真是人家一番好意,便放出笑容來向他點點頭道:「多謝你惦記,我的病已經好得多了。」

  孟老闆道:「我們真記掛呀,天菩薩保佑你的病倒是好了。因為這個地方,不比在城裏頭,要買什麼東西也沒有,伺候病人是很不容易的。」一面說著,一面回頭向身後的椅子看看,然後倒退了幾步,在椅子上坐著。先是兩條腿架著,其次將腰上插的那管旱煙袋擱在口裏銜著,一手扳著煙杆,一手將兩個指頭伸到煙杆上垂的煙荷包裏去,緩緩地掏著煙末,眼睛可向李守白望了出神。他的這種旱煙袋的關東煙葉味,最是刺激鼻子,李守白平常就怕聞,現時害病剛好,就把這種煙氣來熏他,實在是二十四分不願意。不過人家進房探病,是番好意,他吸煙自有他的自由權,如何可以干涉人家。因之他只是心裏頭難受,表面上卻不曾表示出來。

  孟老闆掏了一撮煙末出來,向煙管頭上按著。他忽然也得了個感覺,就是李守白是不抽煙的人,在病中恐怕不能聞這種煙味,立刻將煙管由口裏取出來,到門外去敲掉煙末,然後把煙管插到腰帶裏,依然走進來,面向床上坐著。李守白病後之人,自然是懶得說話,加上彼此的知識相差太遠,也沒有話可說,只是瞪了兩隻眼睛向屋頂上望著。孟老闆要不說話,自己為什麼來著?若要說話,突如其來地就提到婚姻兩個字上去,也有些不妥當,因之又咳嗽了兩聲。等李守白向著這邊看過來了,這才道:「李先生,據你看這戰事會鬧到什麼樣子?」李守白微笑著道:「這話很難說的。」

  孟老闆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將插在褲腰帶裏的旱煙管拔了出來,又打算抽煙。可是他將旱煙管拿到手上以後,立刻感到這是一個錯誤,將旱煙管依然插到褲腰帶裏去。他那很不自然地咳嗽之聲,又跟著發生出來。李守白看他這種態度,感到有些奇異了,而且也料定就是為了冒充貞妹丈夫的問題。自己這件事本來做得有些魯莽,不過也是不得已,現在他到屋子裏來一定是感謝我答應了那句話,可是又不便感謝出口來,所以是十分躊躇的樣子,這倒不如先說出來,省得人家難為情,因向他道:「先前那個馬弁來問我的話,我是為了挽救你們大姑娘起見沒有法子,隨便和他點了個頭。老實說,這種舉動是要不得的,這事既過去了,大家都不必提了。我不必和孟老闆說句冒昧,孟老闆也就不必和我說句多謝。」

  孟老闆身子起了一起,可是也不過離開椅子兩寸高,他又坐下了?向李守白微笑道:「我怎麼能不多謝你呢?別的事情可以隨便鬧著玩……」他只說到這裏,臉色可就板住了,同時他要說的話,也就沒看了轉機,要說也說不出來。李守白聽了他的話因,對於他的意思,倒有些明白。心想這就胡鬧了,難道他的意思,以為我對貞妹的婚事,隨便答應一句,就要認真起來了不成?於是向孟老闆很注意地望著,靜等他的下文。

  孟老闆被他望著,倒是有些躊躇。然而他也看出李守白的意思,只在一說一了,不說明白這個問題,總是不能解決。便自己壯著自己的膽子,胸脯挺了一挺,向李守白道:「李先生,我要說句不知高低的話。我那姑娘,模樣兒是不敢說好,可是也沒有醜相怪相;性情兒,那可是很溫柔的,可是也很直爽,倒是不和人鬧脾氣;說到能耐,大概住家過日子,粗細事兒一把抓,我可以說句硬話,准沒有錯。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他說到這裏,又去找他的那支旱煙管來解圍,把它捏在右手,右手還是抬起來,不住地去摸他的下巴頦。這下面的話,他就是不說,李守白也完全懂了,只是人家沒說出來,不便先去打攪,依然還是靜靜地躺在床上,望了他不作聲。

  孟老闆自己搗了一陣鬼,其實還沒有什麼害臊的話說出來,不過說到這裏,已經只剩一兩句話沒說出,也不容不說,老臉一紅,又跟著道:「我很想借著機會,和李先生攀頭親戚,不知李先生的意思怎麼樣?」他說完了這句,連耳根子都臊紅了。李守白在他未說之先,肚子裏已經做好了一個答覆的草案,所以他對於這個問題,並不覺得怎樣為難,便很從容地向他笑道:「孟老闆有這樣的好意,看得起我,我是不應當推辭的。」孟老闆聽說,微笑起來。

  李守白可又道:「只是有一點對不起,我早已定下婚事的了。」

  孟老闆臉上那層紅暈剛剛要退下去,經他如此一說,紅暈複又簇擁起來,而且嘴角兩三次翹起又落下那勉強的笑容,都有些裝作不出來。

  李守白道:「這件事我真覺得對孟老闆不住。」

  孟老闆懶懶地站起身來,手上的旱煙管又塞到嘴裏去。可是這次他不像以先是欲吸而又止了,將煙袋放到嘴裏之後,在身上掏出一盒火柴來擦了一根,要向煙管頭上來燃著。不料這火柴也是一樣不受命,手剛一舉,火頭就息了。他於是手不扶著煙管,偏著頭咬住了煙管嘴子,一手拿火柴盒,一手拿火柴擦火。但是擦著了之後,向煙袋頭上伸去時,又滅了。一連擦了幾根火柴,都是如此。這個時候,他似乎全副精神都注重在擦火柴這件事上去,所以提婚被拒絕的那種難為情之處,現在都忘記了。直待他擦了六七根火柴,把那袋煙吸上了,噴出一口煙來,這才向李守白笑道:「這是孩子無緣,也就沒有法子了。」說這句話時,他說得很快,掉轉身就走出房門去了。

  他走出房來,一人坐在堂屋裏,就不住地抽煙,心想這也是自己自討沒趣,怎樣可以把人家一句隨便的話,倒認起真來呢?但是論到我的姑娘,實在也沒有什麼配不過李先生的地方,李先生就這樣瞧不起我們一個開飯店的姑娘。若說她不見得好,為什麼強師長都想娶她呢?再說他害了病,我的姑娘,把他當了親兄弟一樣伺候,他就一點恩情也沒有?想起來了真是可氣。心裏想著,旱煙抽得非常起勁,一圈一圈的黑煙只管從口裏直噴出來,兩眼望了天上的雲頭,人都呆了。

  貞妹在屋子裏頭靜靜地坐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身上也是不住地發熱,只管低著頭用手在那裏不住地互相剝著手指甲,連續地想著心事。過了許久,並不見孟老闆進屋子來回話,似乎這件事情不大佳妙,在屋子裏等了一會兒,就慢慢地起身走向房門口來。看到自己父親一個人坐在凳子上發呆,料定了是商談的結果果然不大佳妙。她待要上前去問父親,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不去問父親,父親也未必肯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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