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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躊躇了許久,結果是自己情不自禁地慢慢走到堂屋裏,她抬了頭觀望著天色,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混混又是一天過去了。」孟老闆對於她的話,並不理會,無緣無故地歎了一口氣。貞妹是個多留心的人,看到父親這個樣子,不去問就斷定李守白對於婚事完全拒絕了。人家拒絕是拒絕了,如果從此就不理會人家,不到病人屋子裏去,未免太著痕跡,可是果然去問候人的話,形容得女兒家又太無價值了。上前好呢?退後好呢?照常好呢?躲避一點好呢? 她父親站在那裏抽著煙發呆,她也是望了天發呆,想了許久,所得的結果,卻是自己的委屈受大了。一想到委屈兩個字,心中酸楚起來,兩眼裏面的眼淚不知由何而起,立刻向外直鑽,自己趕快忍著自己的酸痛向屋子裏一跑。不到屋子裏來,多少還可以忍住一點,到了屋子裏以後,扶在床上,額頭枕著兩隻手胳膊,就窸窸窣窣哭了起來。 孟老闆如何不知道她這種哭聲,只是自己把事越做越僵,也不好怎樣去對女兒分解,只坐在外面歎氣而已。二禿又不知到哪裏去了,這個時候,全屋沉靜極了。 李守白在屋子裏躺著,一陣陣的哭泣聲送入耳鼓來。先還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後來聽得清清楚楚,是一個女子的小小哭聲。若說是女子的哭聲,除了貞妹沒有第二人。她忽然哭起來,為什麼呢?經過多少風波,她都不曾這樣傷心地哭,這時環境並不怎樣惡劣,一定是為了拒婚之辱,想著哭了起來。 當孟老闆來提親的時候,自己並不曾加以考慮,毅然決然就加以拒絕,並非是為了她是一個飯店的姑娘,只因心目中,有個先入為主的韓小梅在那裏。只是和常連長決鬥那一幕,不是她出面來相救,恐怕已做了拳下之鬼。雖然她也是以德報德,可以相抵,然而就恩怨分明,算得那樣清楚嗎?再說自己害病,人家不避嫌疑來伺候,那又怎樣去報她?婚姻這個問題,當然要把基礎建築在愛情上面,可是就以愛情而論,貞妹這個人多少有可愛之點。一個女兒家,報答那個人,伺候那個人,結果是要嫁那個人,被人家拒絕了,多麼難堪呢? 他如此一層一層地推想下去,覺得完全是自己不對,想著回頭見了她時,多麼慚愧,這也用不著害臊,一定要用好話安慰人家才對。可是他雖存了這種好意,然而貞妹,卻不曾再露面,倒是二禿到房裏來得勤,時而送茶,時而送水,突然殷勤起來。李守白卻不免有點奇怪,難道這個老實人,也知道痛惜失路之人不成。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二禿送了一碗稀飯、一碟素菜進來,先將茶几端在床面前,然後把飯碟擺好,又把筷子用紙片擦了幾擦,輕輕地、正正地在碗沿上面架著。 李守白道:「你做事怎麼會這樣仔細起來了?」 二禿望了他微笑道:「李先生,你看我這樣一個人,仔細得起來嗎?這都是孟家大姑娘教我這樣做的。」 李守白點著頭哦了一聲,問道:「那孟姑娘為什麼不來呢?」 二禿道:「她害眼睛害得挺厲害呢。她說,怕傳染給別人,所以不肯進到你這屋子裏頭來。」李守白聽了,也不多說,只是點點頭。 這天晚上李守白的難受,大概不在貞妹以下,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及至天亮,才蒙矓入睡,醒來時,又是正午了。勉強下床來,試了試腳步,覺得不錯,就不復在床上躺著,在椅子上小坐一會兒。到了晚上,也吃了一碗開水泡飯。因為這是中旬,一輪銀盤似的月亮,早在牆頭樹梢上擁了出來,屋子裏正沒有點燈,一塊長方形的白光,在黑暗的地皮上,很清楚地發現出來,把黑的屋子反映出一些模糊的光亮來。心裏想著:今晚的月色一定是很好,這屋後面的菜園子裏,有幾叢野竹子,還有一畝小池子裏面栽著荷花,這個日子,荷葉正開得面盆那樣大,由荷葉叢中冒出一朵一朵的大紅拳頭,那正是荷花含苞未吐。 就是這兩樣東西,在月下也夠賞鑒的了,何不去看看?如此想著,就緩緩踱到後面菜園裏來。那月亮一片白色,射到半空裏有些搖曳不定的長影,那正是水池邊三棵高大的柳樹。極平常的柳樹,在這月光裏看來,就仿佛別有一種情趣似的。李守白昂著頭向前看了去,就不曾注意到面前,當他緩緩走到柳樹下的時候,一個影子忽然向前鑽了出來。平素雖然膽大,然而突然受了東西一衝動,少不得嚇了一跳,身子向後一縮,猛然站定。定睛看時卻是一個人,自己還不曾問出話來,那個人似乎知道他已受驚,首先就告訴他道:「李先生,是我在這裏。」 李守白聽出她的聲音,乃是貞妹。她一個人跑到這很幽靜的地方來,又不作聲,這是幹什麼呢?只是嘴裏不便將這話問出來,隨口就道:「大姑娘,你也來看看月色。」說著話時人已走近來,月光之下,見她低了頭,似乎有些害臊的樣子。她用很低的聲音答道:「天氣很熱,出來風涼風涼。」她說了這話,移動著腳步,似乎有走回屋子去的樣子。李守白等她走過去好幾步,卻叫了聲大姑娘,貞妹似乎等著人家叫她似的。聽到「大姑娘」三個字,立刻止住腳步,掉轉身來。她呆呆地站著,似乎是等李守白下面的話,可沒有問出來。李守白走近兩步,才站住向她道:「大姑娘,我真對不住,今天上午那件事。」 貞妹發出笑聲來,答道:「那不要緊,沒什麼關係。」 李守白道:「其實……其實……本來這種事情,不能那樣簡單,我向來又不大會說話,所以……」貞妹又呆了,簡直不能把他的話聽得怎樣清楚,發出一種嘿嘿的笑聲,似贊成又似乎譏笑的樣子。 李守白站著靜默了許久,忽然歎了一口氣道:「這件事,真把大姑娘為難極了,我很知道。」 貞妹道:「我也沒有什麼為難。」她說這話時,聲音低極了,低得站在對面的人幾乎都不能聽到。 李守白道:「令尊大人把我的話,告訴大姑娘了嗎?」 貞妹搖搖頭,跟著又想到,在月光之下,搖頭也未必看見,因此又答道:「我父親沒有和我說什麼!」 李守白心裏有許多話要說,可是這時一句也說不出來。兩個人靜靜地站著,把兩個人的影子,斜斜地倒在月亮地上。在這時間,草塘裏面,咯咯的蛙聲,響得很厲害,由此可以知道四周的空氣,靜穆極了。倒是遠處的蛙聲,聲聲入耳。李守白不開口,貞妹也不開口,就是這樣面對面地站著。 李守白心想,這絕不是個辦法,便就先開口道:「我這番苦衷,在令尊面前,很不便說。大姑娘為人,倒是很大方的,可不可以在這月光底下稍坐一會兒,等我把心事說一說。」貞妹聽了這話,心中自是歡喜,可是不知道什麼緣故,身上便有些抖顫,想答應一句「可以」,口裏卻是也說不出來。 李守白見她不作聲,也默然了一會兒,才道:「我對令尊說的話,後來細想想,我簡直是忘恩負義,我非常後悔。無論一種什麼事,就應該有個商量,不該推得那樣乾乾淨淨的。」 貞妹不說什麼,反手掏過她的辮梢來,將一個指頭只管撥弄著。李守白看她雖不說什麼,可也沒有走開,又繼續著道:「大姑娘,你怪不怪我呢?」 貞妹道:「我怎麼能怪李先生呢?李先生對我爹說了什麼,我就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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