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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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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白不作聲,搖了搖頭。孟老闆道:「要不然,給你泡一壺好茶喝。」李守白還是搖著頭。孟老闆自言自語地道:「這個村子裏,找東西真不容易,要想找些白糖沖水喝都不行,怎麼辦呢?」李守白依然是不作聲,只向人家望著,那頭似乎要搖不搖的樣子。孟老闆問了幾句話,都沒有得病人的許可,自己也有些難為情,只好靜靜地站在屋子裏,看看李守白的狀態,他又閉上眼睛沉睡過去了。 貞妹站在房門外探頭探腦,孟老闆輕輕問道:「你怎麼不進來?」貞妹將腳步放得輕輕地走了進來,笑道:「我怕有什麼不便。」 孟老闆道:「他就是這樣昏昏沉沉地睡著,大概是病得很厲害。我們和他萍水相逢,沒法子可以替他做主,就是替他做主,一找不著醫生,二找不著藥店,也是不行。」 貞妹道:「剛才他醒過來,他沒有說吃什麼喝什麼嗎?」 孟老闆道:「他什麼吃喝都不要。」 貞妹道:「他什麼吃喝都不要,不會活活地餓死了嗎?」 孟老闆道:「一個人生了病,那有什麼法子呢?」貞妹靜靜地站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 孟老闆道:「那個禿子二哥,一大早出門去不見了,別是讓人拉了去當夫子了吧?你在這裏稍微等等看他可要些什麼,我到村子裏去看看,今天為什麼這樣鴉雀無聲的。」 貞妹道:「呵!可不是,我還忘了這個人啦。人家可是主人,沒了這個人,我們在這裏怎好住下去。好吧,你去看看,我在這裏坐著。」孟老闆聽說,就走開了。 貞妹在床邊一張椅子上坐著,靜靜地向床上望著。李守白忽然睜開眼來,向著貞妹哼了一聲,貞妹以為是向她有什麼表示,連忙迎到床面前問道:「李先生你怎麼樣了?」 他本來是不願說話,可是看到她一雙眼睛注視在自己身上,好像是很關切,倒不容他不答話,便哼著慢慢答道:「大燒大熱,我周身不舒服。」 貞妹伸著手,摸了他的額頭道:「呵喲!很是燙手。」在貞妹如此驚訝的時候,李守白可得了一種很深切的安慰,那額頭與那手接觸著,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感想。 貞妹見他眼光閃閃向人,便用很柔和的聲音道:「李先生你一天沒有吃東西了,肚子不餓嗎?」 李守白輕輕地搖著頭道:「我什麼也不要……因為我不想吃,多謝你的好意。」 貞妹道:「一點水也不讓它到肚子裏去,那總不好。我燒點開水,給你泡壺茶喝吧。剛才我在櫥櫃子裏找到了一點好茶葉。」她站在床前,兩手按了床沿,很誠懇地期待著。李守白怎好拒絕人家的盛意,便道:「大家都在難中,我怎好來麻煩你呢?」 貞妹道:「雖然說是大家都在難中,可是李先生是難中遇難,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做點粗事,也不會累死人,你就不必放在心上了。」說畢,還用手按了一按毯子,表示安慰的意思,然後才拿了茶壺走開去了。 李守白心裏想著,不料會在這種地方害病,在這種地方害病,又能得著這樣一個人來伺候,我對人家何以為報呢?揣想了一陣,只見貞妹兩手捧了茶壺,從從容容地走了進來,先將壺放在茶几上,然後將壁釘上掛的手巾取下來,在鼻尖上嗅了幾嗅,接著將杯子擦抹了;又斟上些茶,將杯子燙刷了幾下,將茶底潑了。再斟上一杯茶,兩手捧著,走近床邊,向李守白低聲問道:「李先生,這茶你就喝嗎?」說著將茶杯要向茶几上放。 李守白在枕頭上點了頭,一手撐了床,將身子略微昂起一點,但是哼了一聲,又睡了下去。貞妹回頭看了看房門外,低聲道:「你抬不起頭來,我來捧著給你喝吧,不要緊的。」說著,手捧了茶杯,送到李守白頭邊來。到了這時,李守白不能讓人家姑娘受委屈,只得微昂著頭,就在她端的杯子裏喝茶,大半杯茶就這樣一口氣喝下去了。貞妹俯了身子向著他臉上問道:「你還要喝一點嗎?」李守白搖搖頭,兩隻手抱了拳頭,向她連拱幾下。 貞妹道:「我早已說過了,大家都在難中,你這樣客氣,倒顯出情誼生分了。那個禿子二哥,今天不見了,我爹出門找他去了。這裏又沒第二個人照顧你,我不能不問。我看李先生總應該吃一點才好,可不能說想吃什麼替你找去。除了喝稀飯,就是和麵做碗疙瘩兒湯吃。」 李守白心裏是二十四分的煩躁,實在不願意多說話,不過這煩躁的樣子,可是不便讓貞妹覺察出來,勉強笑道:「大姑娘,你也去休息一會兒吧,不要讓我太過意不去了。」他不說這話,倒也罷了,他說過這話,貞妹索性坐在他旁邊的籐椅上,也不說什麼,也不再問話,只當是休息著。自然,這是在這裏陪伴著,病人要什麼,隨時就有人伺候。李守白叫她休息,她就休息了,卻不好意思再叫她出去了,只得閉上眼睛,預備再睡。但是溫度燒得過分,腦筋澄清不起來,眼睛微微地閉著,就有許多的幻象在面前發生。自己似乎在百花叢中,又似乎在波浪洶湧的一葉小舟上,甚至自己和許多人在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可是一刹那的工夫,又和許多朋友在大吃大暍。幻象如電影般刻刻變換,人也非常忙碌,忙得心裏亂跳。自己又累又怕,只得連連哼了幾聲。睜開眼睛來,貞妹坐在籐椅上久了,也正用手撐了頭,在那裏打盹。她聽到哼聲連忙站起來問道:「李先生,你現在怎麼樣了?」 李守白道:「不怎麼樣呀。」 貞妹道:「不怎麼樣,為什麼你哼了起來呢?無論什麼人,總有個求人的時候,況且我們都是出門的人,應該大家幫大家的忙,你就只當還是住在我飯店裏,我不也是要伺候你的茶水的嗎?」 李守白還不曾謙遜著,她就說了這樣一大篇,真個和她謙遜起來,又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只好再抱著拳頭,二次和她拱手。 貞妹道:「我想你總該勉強吃一點,人既然是病了,又沒有東西吃下去,怎樣打得起精神來呢?我倒想到了個吃法:把麵粉先在鍋裏一炒,炒焦了,放了莧菜葉子進去,用水一煮,又稀又香,你多少可以吃一點的。」李守白因她說的那樣好吃,也就想嘗一點,就點了點頭,貞妹大喜,對他道:「我就去給你做,我看我爹和那二哥回來了沒有?他若回來了,讓他來陪著你。」 李守白道:「不必了,我還是一個人躺著,清淨一點兒的好。」 貞妹啊喲了一聲道:「我不知道李先生不要人陪著的,若是李先生早說了,我就早走開了。」 李守白道:「沒關係。」 貞妹走出房去,約莫忙了一個鐘頭,就用小託盤托了一隻碗進來,悄悄地放在桌上,笑著對他道:「做得了,我嘗了嘗,很好吃的。」 李守白微抬著頭,隨著又放下頭去,那樣子,是力氣支持不住了。貞妹站到床邊,側了身子,坐在床沿上,手上拿了碗筷,向他道:「我來喂你喝,好嗎?」 李守白不覺露齒微微一笑,後又搖著頭道:「這就不敢當,我自己坐起來吃吧。」於是兩手撐了床,身子慢慢向上挺著起來。貞妹見他十分無力氣的樣子,只好丟了碗筷,兩手扯了他的手臂,將他拉了坐著,很快地找了兩個枕頭,塞到李守白身後,撐住了他的腰。李守白坐是坐起來了,可是已經接連哼了幾聲,貞妹站在一邊,正要伸手去扶起碗筷來,一想他剛才拒絕了喂吃的,立刻手又縮了回來,只是呆呆地站著望了他。他手扶了碗,停住了許久,然後才將筷子拿起來,筷子只伸到碗裏去攪了幾下,就連連哼了幾聲,他只把碗端起兩三寸高,手抖顫著,立刻又放下了,貞妹皺著眉看了許久,接著便道:「李先生我看你實在是不行,我端著你喝,這也沒有什麼要緊。一個人害了病,總也不能把好人來打比。」 李守白道:「我覺得總是不敢當!」貞妹看他那樣子,已是不再拒絕,便慢慢地走近兩步,先把茶几搬開,然後端了碗筷,就在那裏站著向李守白笑道:「李先生,你是個很開通的人,還避什麼嫌疑,你就吃吧。再不吃,可就涼了。」 李守白見她微彎了腰站在這裏,果然是不避一點嫌疑,若是不理會人家的話,豈不是讓人家難為情。於是向她點頭表示謝意,然後將頭伸著,就到飯碗邊,她將碗送到他嘴邊,他就陸續地向下喝著去。心裏同時想著,自己這樣大的一個漢子,倒要一位姑娘喂東西自己吃,未免是件尷尬事,於是搶著喝了兩口菜糊,打算就不喝了。又誰知他的胃很弱,搶著喝下去,把胃翻轉過來,哇的一聲,吃下去的東西,箭一般地鏢將出來。他的口,乃是對了她的胸前的,吐了她一身,而且有許多斑斑點點,濺到她的臉上來。李守白呵唷一聲,望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倒並不顧身上肮髒,放了碗,先搶著扶李守白睡下去,皺了眉頓著腳道:「好容易吃下去點東西,可惜又吐了。」 李守白道:「真是對不住,把大姑娘的衣服全弄髒了。」 貞妹笑道:「那不要緊,我換件衣服就是了。你剛剛吐過去,不要動,好好地躺會子吧。你不要人陪的,我走吧。」李守白哼著道:「沒關係。」 貞妹先聽到他說句「沒關係」的了,現在他又說是「沒關係」,大概自己坐在這裏,是不至於惹他煩膩的,於是還在那張籐椅上坐著。李守白對了她很注意地望著,她卻是沒有介意,臉正對著窗外看著呢。李守白哼著道:「大姑娘,我把你身上衣服吐髒了呢,你不去換一件嗎?」 貞妹低頭看著,不由得哎呀了一聲,這就匆匆出門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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