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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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禿什麼話也不敢說,到廚房裏找吃的去了。不多一會兒,二禿由廚房裏陸續捧出三個大盤子來:一盤子煮豬肉、一盤子煮雞蛋、一盤子煮青菜。擺了五雙杯筷,捧出三大瓦壼酒來。常連長且不理會這裏的吃喝,卻把在屋子裏駐紮的兵士,一齊叫了出來,連連用手向外揮著道:「你們都出去,外面樹蔭裏很涼,幹嘛在這裏胡搗亂?」 那些兵士,也不明白連長是好意是惡意,既然他跳得皮鞋亂響,只管催人出去,大家就只好走了出來。等人都走了出去,他才到堂屋裏來,笑道:「現在可以喝一個痛快!」 李守白道:「我正在這裏為難呢,我們在這裏喝酒吃肉,讓你們的弟兄,在一邊望著,老大不方便。現在把他們請了出去,就方便多了。」 常連長搖搖頭道:「不是那個意思,韓家並不是軍需處,發了官長的餉,不發士兵的餉,那才對他不住。現在我的朋友請我喝酒,關他們什麼事?誰叫他們住在民房裏的!」 李守白道:「呵呀!這常連長一好起來,就十分做好人了。」 常連長也不謙讓,見桌上的杯筷擺好,提了酒壺,滿滿地斟上一杯,一仰脖子喝了。然後他坐下來,四處招手道:「大家都來坐著!」 孟老闆和二禿跟著李守白一同入席。貞妹一雙手濕淋淋的,將胸前的圍襟擦著的手,走到桌子下方,先提了酒壺過來,就向各人杯子裏斟酒,第一個便是在常連長面前斟起。常連長笑著望了她道:「大姑娘,難道說,你就不怕大兵?」 貞妹將酒壺拿回到懷裏來,兩手抱了壺柄,向他笑道:「大兵也是人,不過手裏多了一根槍,我怕他們做什麼?頂多也不過打死我罷了。做女人的,若是沒有力量去打仇人,等著做亡國奴,倒不如死在自家人手裏,乾淨得多!」 常連長手一伸大拇指笑道:「真有你的,俺以前算小看了人,俺擾你這杯。」說畢,端起酒杯,將杯子底朝了天,放下杯子來,抹了抹嘴,他先哈哈大笑起來道:「不瞞各位說,一個人當了兵,就把這條命看得不值錢,知道是今天死是明天死呢。所以找著樂子就找樂子,講理不講理,就管不了許多。你別看俺是粗人,有些時候,我也想開來了。俺想俺哥哥臨陣退卻,又強姦民女,這是個雙料罪,論死也該死,三個『蠻』字抬不過一個『理』字去。李先生,咱幹一杯,把這事揭過去了。」 說著將一大杯子酒端著,站立起來,李守白也端了一杯酒,向他舉著道:「常連長,我不是花言巧語,叫你忘了私仇,往後你可以看我為人。令兄的事,你可以仔細打聽,咱們現在多少為國家出點力,誰要以私害公,誰對不住誰,就不是人類。」說畢,舉杯子喝幹,先向常連長照了杯。常連長也將酒幹了,向李守白照杯。 正說時,村子外面,嗚嘟嘟一陣軍號響。常連長喝了一口酒道:「我要去歸隊了,再會吧。」說畢,丟了杯子,起身就跑。大家坐在席上,倒怔住了。李守白真不料常德標說變就變,竟變成這樣一個好人。自己到這裏來,第一個大目的,本是要探問韓氏父女的,但是他父女卻走了,也無所事事,決定了在這裏再耽擱一晚,明日就到定國軍防線裏去,歡迎記者團。村子裏既駐紮了軍隊,總不宜亂跑,因此在韓家住著,只說些閒話,並未出門。 這天下午,天雖轉陰,越晚黑雲越重,天上潑墨似的雲頭,鬱結成了一個團,直壓到村子外面的樹頭上來,接著呼呼作響。村子外的樹,全數搖動,突然刮起大風來。大風之後,嘩啦啦一片響聲,由遠而近,正是風暴大雨從地平線上吹了過來,頃刻之間,如麻繩粗細的雨絲,倒將下來。閃電不時發出耀人眼睛的白光,在樹頭上閃去。那雷聲大一聲,小一聲,在半空裏摩蕩著,把雨勢贊助得更加厲害。不必聽雷聲,只聽這嘩啦啦的雨聲,就令人魂飛魄散。 李守白坐在堂屋裏不能出去,只抬了頭由天井屋頂上看了出去,那屋頂上露出門外的樹梢來,被雨淋著,都如病人一般,全彎了腰垂了頭,直壓到人家屋頂上來。屋簷的簷滴,都有手臂粗,天井裏立刻積了一坑水,慢慢地直要漫進堂屋裏來。雨是這樣大,在屋子裏的人,大家反是不能作聲,只有昂了頭,瞪了眼睛,向兩腳望著。但是村子裏的兵,可不以有雨為意,那軍號嗚嗚地吹著,李守白見孟老闆坐在他身邊,便道:「你聽聽,那樣大的雨,我們在屋裏頭還不安,當兵的還要照常操練,當兵的也可憐!」 孟老闆道:「我常和當兵的人在一處混,據他們說,越是天氣不好,越要加倍小心,誰也是願意找機會打人的。這樣大的雨,說不定今天晚上,這村子裏要出事。不信,等常連長來了,你問問他。」 二人說著話,天色已經昏黑,常連長身上,雨打得像落湯雞一般,軍衣、軍帽上,牽絲地流下水來,還不曾走到堂屋裏,先就嚷道:「李先生,我來辭行的,以後說不定能不能見面了。」站在屋簷下,先將帽子甩了甩水,然後兩手揪著衣裳,擰出水來。李守白道:「怎麼說這樣的話,今晚開拔去嗎?」 常連長道:「開拔,那是家常便飯,怕什麼?今天晚上到草湖口去。因為那裏也有電線,又怕日本兵借了修電線去那裏搗亂。我若碰上了,不能跟我哥哥學了。你看十成有九,是個樂子吧?」 李守白總覺得對這個人要多多敷衍,便留著招待茶水。 常德標笑道:「我這一身透濕,不打攪了。」說著就向外走,李守白隨手在屋角上找一個斗笠戴著送出村子口。在路上,斜雨如箭,衣服完全打濕,陣陣的雨後晚風向人吹來,其涼透骨,不住地打著寒戰。跑回韓家,在自己小箱子裏,找出一套小衣,就奔廚房。 貞妹開門的時候,還不曾看到他的情形,跟著他到廚房裏來,在燈光下,見他衣服被泥漿黏在一起,哎呀了一聲。他顫著聲音道:「大姑娘,請你出去一下,我換衣服。」他抖顛著跑到灶門口去,灶裏雖不曾燒火,余灰未冷,還有點熱氣。他搶著把濕衣服脫下,身上的泥漿也來不及拭抹,穿上乾淨衣服,就在兩捆茅草柴上倒下了。 貞妹出了灶房,站在外面等候很久,卻不聽到有人聲,向裏張望一下,見李守白睡倒了,知道他中了寒,就走進來,在碗櫥子裏找到一塊老薑,用刀拍碎了,也來不及燒開水,就倒了大半碗現成的熱茶,將老薑放到茶裏,用筷子攪,然後到灶門口來,送給他喝。恰是這個時候,孟老闆由外面走將進來,看到灶門口有兩個人擠在一處,他倒退兩步走了。貞妹連忙站起來,將孟老闆叫進來,把話告訴他,孟老闆看到姑娘臉上紅紅的,好像是很難為情,只得鼻子裏哼著答應她的話,並沒有說什麼,也找衣服換去了。 李守白躺在柴堆上,心裏是很明白,不過精神十分疲倦,懶得說話,昏昏沉沉的,就睡了一覺。及至醒過來時,業已夜深。灶頭上點著的燈光,照見著身上,蓋了一條毯子,身上自感有些暖和,便很舒適的就定了一定神,自己摸回屋子去,糊裏糊塗地睡過去了。睜眼看時,卻見床面前放了一個茶几,茶几上有把茶壺。另外一隻杯子,覆著在茶几上,貞妹兩手反在身後,卻靠住房門在那裏站著。她臉上雖不搽脂粉,可是一條辮子卻梳得十分油亮,額頭上梳的劉海發,也剪得齊齊的。身上穿的一件藍布褂子,熨帖得沒有半絲皺紋。看她那情形,簡直不像是逃難的一位姑娘。眼睛望著她,正自在這裏揣想著,貞妹倒低了頭走去。但是她也只剛剛走出房門一步,又走了回來,就向他問道:「李先生,你身上有些不舒服嗎?」 李守白聽她問著,不由得哼了一聲,將頭在枕上微微點著。 貞妹皺了眉道:「准是昨天晚上,淋了大雨,所以變成這樣子,不知道要緊不要緊。若是要緊的話,這裏可沒有醫生找,要吃什麼也是沒有什麼。」李守白哼了一聲又搖搖頭,表示並沒有什麼要緊。 貞妹口裏問著話,身子漸漸地向床邊走過來,又低聲問道:「李先生不吃什麼了嗎?」當她問這句話時,差不多已是靠著床站住了,低了眼皮,只管看他的臉色,他情不自禁地又歎了一口氣道:「病得實在不是時候。」說畢,他又閉上了他的眼睛。貞妹停住了許久,也歎了一口氣,見他和衣而睡,只有一條薄線毯子,於是彎了腰,替他將線毯子牽了上來,把身體完全蓋上了。蓋好了,依然在床面前站了陣子,這才走開。 李守白對於這些概是不知道,昏昏地睡過幾個鐘頭之後,日已過午。孟老闆走到屋子裏來問道:「李先生,你心裏覺得怎樣?比天亮的時候,好些了嗎?」 李守白睜開眼睛向他望,靜默了許久,才向著人家點了點頭。孟老闆倒不明他這點頭是何意,是說病好些呢?或是說病沒有好,多謝垂問?孟老闆道:「這村子裏並沒什麼可吃的,是不是給你熬點稀飯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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