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三八


  貞妹撿起了筷碗,自回廚房裏去,常德標站在堂屋裏,微笑著看了她的後影,並不說什麼。他出了一會子神,就走到天井裏向大家一揮手道:「你們現在可以自找地方去安歇了,堂屋後面有兩間房子,要留給人家自己,其餘的屋子就隨便。這裏住不下,你們就住到左右兩隔壁去,我是在這裏住定的了。」說著,他就打了一個哈哈。只他這一聲,屋子裏和天井外的人,少不得都有一陣忙亂,貞妹和孟老闆都睡到後面一間廂房裏去,堂屋邊韓樂餘住的那間房卻讓常德標住了。他等兵士們在這一連三幢民房安頓之後,自己就端了把椅子,攔門一坐,兩隻眼睛,只管向後面注視。

  貞妹知道他絕不能安靜無事,心裏也就想著,等他什麼時候動手,什麼時候再向他抵抗,好在自己下了決心,生死置之度外,靜等他來算命,不必怕他,也就不必躲避,依然不斷地到廚房裏做事。而且常德標去看她的時候,她也回過臉來看常德標,心裏想著,反正是跑不了的,你看我,我就讓你看,馬上你總不能把我吞吃下去,我還要看看你呢。

  常德標見她如此大方,心中也有些奇怪,這位姑娘,真有些不同平凡,來了這麼些個大兵,她還沒事似的,難道她還有什麼靠山嗎?慢著,這事不要胡來,得先打聽打聽再說。原來見著貞妹,就有一種嬉皮涎臉的樣子,以為先打動她的感情,不要靜等那時候蠻來動手。現在一想到她或者有靠山,對她太用輕薄的樣子也是不好,因之立刻收了笑容,只是閑閑地坐著,臉向了外邊,本想把孟老闆叫過來,先問他兩句,又怕他若是有所恃而來的,絕不能說實話,因之等二禿走過來,向他招了招手,笑道:「這位兄弟,你帶我到村子外去玩玩。」

  二禿起了好久的意思,想溜出大門去,以為若是李守白來了,便可以攔住他,可是無故出去了,又怕受常德標的斥責,現在常德標叫他一路出去,正中下懷,就跟在後面踱出去。

  常德標先不說什麼,直等到了村子外,回顧身後無人,才向二禿淡淡地笑道:「禿子,你要命不要命?」二禿聽他突然說出這句話,連忙雙膝一跪,向他拱著拳頭道:「哎喲!老總!你就饒命吧。我沒有敢得罪你。」常德標笑道:「你起來,我也不至於就要你的命!我問你的話,只要你答應了,我就不難為的。」二禿一面站起來,一面還拱著手道:「呵喲!你說吧,我知道的我就說。」

  常德標道:「我問你,你們家來的這一男一女,是什麼來頭?那樣大模大樣的。」

  二禿道:「他們是在永平城裏一個開飯店的罷了。有什麼來頭!」

  常德標道:「什麼?他是開飯店的。」

  二禿道:「不是和你有仇的那個店老闆,你也不要弄錯了。」

  常德標且不理會二禿的話,抬頭望著天,想了一想道:「哦!哦!俺明白了,她知道姓李的在這裏,也來找他了。不過他們找李守白和我找李守白,有點不同。我找他是報仇,人家找他,可是報恩呢。好吧,我們來結一結這盤總賬。咦,果然是結總賬,他也來了。」說時,他把那不離手的竹鞭子向前面一指。

  二禿看時,身上打個冷戰,暗叫兩聲「糟了」,馬鞭子所指之處,正是李守白由大道上慢慢走著來了,李守白在大道上正也看到常德標和二禿,他略微站著頓了一頓,依然還是一步一步走上前來。他二人正是站在路頭上的,李守白也不躊躇,一直走向他們的面前,手取下草帽,和常德標點了個頭道:「常連長,今天我們又遇到了。」

  常德標哈哈笑道:「俺看見了,你遠遠看到了俺,想逃回去呢?你想著,趁空到這裏來看看你那個心上人,不想到這樣巧,就遇見了俺。可是天下的事,哪裏說得定,你以為碰俺不著,就偏偏碰著俺了。這叫作冤家路窄,一點兒沒有錯。」

  李守白笑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我躲什麼?但是你老尋著我為難,這事有些冤枉。請你想想,你哥哥犯了那個大的罪,就算沒有飯店裏的事,他不和我一路去見王師長,難道王師長就放過了他嗎?」

  常德標冷笑著,搖了一搖頭道:「那個俺不管,倘若他是王師長派人抓了去的,死一千個,死一萬個,俺也不替他說一句冤。但是你把他帶到師部裏去,你沒有帶他回來,俺就不能不說你多事。」

  二禿站在一邊,只管發抖,抖得幾十個牙齒,得得作聲。常德標提起腳在二禿腿彎後輕輕踢了兩下,笑道:「你這個無用東西,人家事主兒都不怕,你又怕些什麼?」

  李守白笑道:「我們有話不妨講開,常連長屢次三番地要找我,打算怎麼樣?」

  常德標道:「俺找你幹啥?俺要你的命,替俺哥哥報仇。」

  李守白道:「你要我的命算什麼?你要這全村裏人的命,也不足為奇,因為你身上帶得有槍,別人身上可沒有。假使你現在是個新聞記者,我是個連長,又都在陣地上,這樣要人性命的話,我也敢說,那又算得了什麼?」

  常德標道:「聽你的話,你是說俺仗勢欺人,對不對?那也不要緊,俺做個好漢,不要手槍,對比對,對揍一陣。俺揍死了你,算報了仇;你揍死了俺,你就鬧個雙份兒,算是斬草除根了,那還不好嗎?」

  李守白道:「你欺負我是個文人,就不能和你拼嗎?」

  常德標冷笑道:「俺只曉得遇著你就要你的命。跟你對打,就是二十四分客氣了。你若是怕了俺,不敢和俺打,俺也不逼你,只要你當著俺的兄弟們朝俺磕三個頭,叫俺三聲親爹,俺就饒了你了。」

  李守白聽了這話,不由得在胸前一拍道:「你一再逼迫,我就不要這條命,也要和你見個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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