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三四


  常德標道:「你不要看俺這臉上顏色帶凶相,哪個扛槍桿的人會像白面書生一樣?俺做事都是用性命去拼,什麼也不怕,交朋友也是這個樣子。」

  韓樂余連笑著說是。常德標一伸鞭子,將韓樂餘攔住,正著臉色道:「你不要送村子外邊,我還有一班兄弟在那裏,暫時你不要跟他們見面。」

  韓樂餘又拱手又點頭道:「既是連長這樣說,我就不必客氣了。」於是站著不動。常德標將鞭子刷著路上,一步一揮鞭子,順著腳步,走到了村子外,手舉著鞭子,挺了腰杆子,哈哈大笑起來。在他這一笑聲中,早有四個兵士,由竹林子邊迎了上去。常德標道:「姓李的那小子不在這裏,算白來了,可是也不算白來。」

  有一個兵道:「算白來,又不算白來,這話怎麼說呢?」

  常德標笑道:「這韓老頭家裏,有一個小妞,長得不用提多麼俊了。俺不討媳婦就算了;要討媳婦,就得討長得這樣俊的。」

  那兵道:「乾脆!連長就討這個小妞兒得了。」

  常德標將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兒,接著又搖搖頭道:「不成,這村子裏老百姓多,我們這幾個人要蠻來,老百姓准會把我們活埋了。等到我們團部移過來了,俺得和這老頭子親熱親熱,在這村子裏駐紮,那就好辦了,天天在他們家鬼混,有了機會,俺就動手。」他說畢,哈哈大笑。那幾個兄弟也就跟他笑了。又一個兵道:「那個姓李的小子,就放過他去嗎?」

  常德標道:「沒有那便宜的事,韓老子說,他上鐵弓堡去了。那個地方他怎麼待得住。俺今天一個壞字也沒提,你想上次的時候,讓他找著了救星,把他救走了,這就為了俺太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沒鬧出亂子來,就讓他溜了,又讓他躲了開去。俺現只裝沒事,等那小子來了,暗下把他做了。打仗的年頭,死了一個客邊人,那也稀鬆。俺多少有點小心眼兒,不像你們傻幹啦。」

  一個兵道:「那小子躲開這裏了,就是怕連長,他還能來嗎?」

  常德標道:「沒有這個小妞兒,他不會來,有了這個小妞兒,就有一種香氣,把他熏了來。一個人不吃飯可以,沒有女人的香氣,就不能過日子。有這小妞兒在這裏呢,你怕他不來嗎?哈哈!我像那打豺狗的一樣,把這小妞當肥鴨子來做媒子,他要來吃肥鴨,就得鑽進俺的鐵網,送了他那條狗命。哈哈!我這叫一計害三賢。」

  個兵道:「一計害三賢,這還只有兩賢啦,還有一賢是誰?」

  常德標笑道:「咱們扛槍桿兒的,咬什麼文嚼什麼字,兩賢也得,三賢也得,說鼓詞兒就算這麼回事。俺原想團部沒移過來,先把那小子揍了,省得將來團長怪下來。現在打算暗幹他,那就不在乎了。走吧,明天再來。」說畢,手揮了鞭子,一路歪斜著走路,把幾位弟兄帶著走了。他這一走不要緊,把莊門子裏一個人嚇得面如死灰,站著靠了門呆住了。

  原來常德標走出韓樂餘家之後,韓樂餘十分不放心,由小路繞過來站在莊門裏探望。本來這離亂時節,鄉下人無心工作,田地裏並沒有人,常德標走出莊門來,以為是在無人之所,一高興之下,把心中的計劃,都用平常說話的音調說了出來。韓樂餘在那半掩的莊門裏,聽個清清楚楚,心想:這個野獸,他還要一計害三賢,若是不防備他,真會做了出來。據他說,明天團部就要移來,假使團部真移到這裏來了,那個時候,這匹野獸,獸性大發,如何是好?他靠了門站住,不知道向外走,也不知道走回家去,只是發了呆,望了村子裏出神。想了許久,他忽然將腳一頓,跑回家去。一進門便連喊幾聲小梅,小梅也知道父親有什麼急事發生,搶著跑了出來。韓樂餘道:「收拾收拾東西吧,我們今天晚上進山去了。」

  小梅道:「那為什麼前兩天過兵的時候,不用得躲,現在倒躲起來了?我是不怕死的,誰來害我,我就用命拼了他。」

  韓樂餘道:「我這麼大年紀了,你不怕死,我還怕死不成?不過死也要死得值,假使讓人白糟蹋一陣子,死又死不了,那豈不是冤枉?」說著,就把剛才聽得常德標說的話,挑那方便說的,一齊告訴了小梅。因問道:「你覺得是躲的好呢,還是不躲的好呢?現在不是說硬話的時候,無論什麼事,我們要有個商量。」

  小梅道:「若是照你的這個樣子說法,那倒是躲開的好,只是我們這些東西呢?」

  韓樂餘道:「逃命要緊,那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小梅道:「我看還是走不得。」

  韓樂餘道:「東西丟了,有錢可以制得出來;性命丟了,那就沒法子挽回了。」

  小梅道:「我並不是捨不得東西,你想李先生在和平村怎麼知道我們搬走,倘若他糊裏糊塗撞了來,豈不是自投羅網?我們在這裏,還可以想法子在半路上給他一個信兒,叫他不要來。我們走了,他就上了人家的暗算,自己也是一點不知道呢。我們不知道事情倒也罷了,我們既是知道了,自己都逃命去,讓人家來送死,這話怎說得過去?」

  韓樂餘急於要逃走,沒有想得周密,正是不曾顧慮到這層,於此說明白,就這樣把李守白的事置之不問,倒是不好。於是心裏躊躇起來,背了兩手在身後,在堂屋裏踱來踱去,忽然將腳一頓道:「說不得了,我父女兩人順著大路,一齊到和平村去,既可以躲開這個姓常的,也可以阻住李先生,省得他來。」

  小梅道:「這也不妥,和平村駐紮六軍。我們這一老一少跑到那地方去,哪裏安身?」韓樂餘到了這時,索性也不和自己姑娘說話了,只是背著兩手,不住地在堂屋裏踱著來回步子。小梅坐在一旁,看到父親那種為難的樣子,肩膀微微一抬,鼻子窸窣幾下,就哭起來了。

  韓樂餘道:「這倒怪了,我又沒說你什麼,你為什麼哭?」

  小梅道:「我不是怪你說我,我看到你這種為難的樣子,心裏怪難受的。」

  韓樂餘聽到,倒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因道:「讓我為難的是你怕我為難的又是你。女子就是這樣的,無論有天大的本領,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還是一哭了之。你也不用哭,我現在有個好些的主意了,我們走還是走,就在今天晚上,我讓二禿送你到山上姑母家去,我自己呢,還是到和平村去。」

  小梅道:「那更不好了,我去逃命,倒讓你跑上那危險的地方去送信兒,那還不如兩個人一路走,還免得人家罵我呢。這不行!」

  韓樂餘搖搖頭微歎著道:「這又不行,那又不行,只要這樣不行一天,也不用得逃走了,那姓常的自然會來。那個時候,就一點不為難了。」

  父女二人只管在堂屋裏辯論,始終是沒辦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