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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韓樂餘道:「既然如此,你就在屋子裏寫兩張字,也是好的。」

  小梅笑道:「寫字也是和織布一樣,不能賣錢啦,你到村子外面去散散步吧。」

  韓樂餘道:「我心裏並不悶,不想出去走。」

  小梅道:「何必在家裏,出去散散步吧。」

  韓樂餘道:「你一定要我出去散步做什麼,我不出去。」

  小梅道:「你只管去吧,也許那位李先生快回來了。」

  韓樂餘道:「他到這村子來是熟路,難道還不認得我們家來嗎?」但太痛愛這孩子,說是說了,還是含著笑容,慢慢地走出去了。

  小梅一人在堂屋裏紡紗,倒是越紡越有味,紡了許久,忽然聽到門外有一陣皮鞋聲,由遠而近,心裏想著,村子裏絕對沒有穿皮鞋的人,這一定是李守白來了,且不要理會,看他談些什麼,於是一個人只管低頭紡紗,那皮鞋聲走到天井裏,忽然有個人高聲喊道:「韓老先生在家嗎?」

  小梅回頭一看,來的並不是李守白,一個穿軍裝手拿竹鞭的闖了進來,出於不意,倒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答道:「他不在家,你要找他,出村子去找他吧。」一面說著,一面將身子向後退了回去。那人張開尖嘴笑,露出一口黃板牙齒,便道:「你不要害怕,小姑娘,我叫常德標,前兩天到府上來過一回的,韓老先生是你什麼人?」

  小梅道:「他是我爹,出去了。二禿,有客來了,你出來。」

  一面向後裝著叫人之樣,就逃走了。到了後面,一直走回自己屋子,將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一顆心猶突突跳個不了,心裏可就想著,這個人一臉的橫肉,麻眼睛珠子,真是怕人,他若不講起理來,那真沒有他的法子。於是端了一把椅子反撐了門,自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沉思。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我這人真有些傻了,他果然膽大妄為起來,這一扇房,又哪裏抵抗得住?他不是一樣可以推門打壁地沖了進來嗎?倒不如開了房門走出去,真是他來逼迫,還可以逃走。在這樣一轉念之間,於是搬開了椅子,打開了房門,走出房來。一聽前面堂屋裏,卻有父親說話聲,這倒是一喜。父親回來了,文來武來,都可以抵擋一陣,料他不敢再追進來,於是走到天井裏來,向前面貼近一點,聽他說些什麼。

  這時韓樂餘果然回來了,當他回來的時候,常德標見小梅避向後面去了,正跟著過堂屋,不住地向後面窺探,韓樂餘見一個穿軍衣的在家裏,在門口先叫了一聲「找誰」,然後跑進屋來。常德標一回頭,就向他笑道:「老先生回來了,我特意來拜訪。」韓樂餘心想:果然李守白的話不錯,他要來尋仇,不料他果然來了,便笑著拱手道:「請坐請坐!」接著就把李守白已走的事,詳詳細細告訴了他。

  常德標笑道:「這小子走了,哼!」

  韓樂餘道:「兄弟得了鮑參謀的信,說是今日下午要來,可沒提到李先生,兄弟特意到村子外去歡迎他,不料倒沒有接著,大概這就也快來了。」

  常德標道:「哦!鮑參謀又要來了。」說著話不向後走,掉轉身來,就在側面一張桌子上坐著,他手裏拿著的竹鞭子,只管劃著地,表示出他毫不介意、毫不客氣的樣子來。韓樂餘在一旁坐著相陪,就問吃過了飯沒有?常德標笑道:「飯是吃過了。」

  韓樂餘道:「常連長很遠的路走來,一定是口渴了,泡壺好茶來喝吧。」

  常德標笑道:「老先生,不要說鄉下先生你老實,你小心眼兒裏,很有打算的。一進門就款待個情到禮周,讓俺說不出一個二來。你說是不是?當兵的人,有吃硬的,有吃軟的,可俺是山東老常,不吃軟也不吃硬。俺要幹什麼,就幹什麼,若不要俺幹,除非砍下俺的腦袋瓜。」

  說畢,將鞭子向上一拋,兩手一拍大腿。韓樂餘一看這情形,知道他今天的來意,更是不善。便是李守白和他有仇,不見得李守白的朋友都和他有仇,且放大了膽子陪著他說話,因笑著一摸鬍子道:「常連長說話,倒是很爽快,其實不吃硬不吃軟的人,正是也吃硬也吃軟。說起來,這種人似乎不好對付,但是只要和你說實話,辦實事,也很容易交朋友的。」

  常德標兩手又一拍,露著牙笑道:「對了!對了!」口裏說著,眼睛可就隔了花格子門向裏看了去,不先不後,恰好在這個時候,小梅由屋子裏走了出來,她正留著正,要聽聽常德標和父親在說些什麼,兩隻眼睛,自然就不住地向前面看著。常德標在花格子門外向那邊看去,小梅離得遠,卻是一點也不知道。常德標看看她雪白的臉,漆黑的頭髮,尤其是那雙剪水似的眼睛,十分靈活。她上身穿了一件淡藍竹布褂子,在外面罩著一條黑圍巾,橫腰束了一根花帶子,越發顯著腰身苗條。也不知道她是何原因,只管朝著外面笑,那個小酒窩兒一旋又一旋。心想,這個鄉下姑娘,長得真是好看,怪不得姓李的這個小子,到這村子裏來,東也不住,西也不住,單是在這裏駐腳。那小子穿著西裝,嘴又會哄人,這姑娘哪有不上鉤之理?憑俺和他這一點仇恨,俺也不讓他討了這位姑娘的便宜去。如此一想,立刻向韓樂餘問道:「剛才在這堂屋裏紡紗的那一位大姑娘,是你什麼人?」

  韓樂餘道:「那是我的女孩子。」

  常德標笑道:「嘿!好一個姑娘,鄉下真少見呀。韓先生跟前有幾個呢?」

  韓樂餘道:「就是這一個女孩子,半百的年紀,就剩了她解悶兒,我是很看得起她的。」

  常德標道:「只有一個姑娘,那自然應當疼愛的,將來給姑爺,一定是給家門口的人,不給外路人的了。」

  韓樂餘覺得這話,絕對不是這毫無交情的人所應說的,心裏十分不高興,便淡淡一笑道:「這種年月,兒女婚嫁的事,哪裏談得到。」

  常德標笑道:「你這話不對,越是天下不太平,家裏有姑娘的人,越是要早早送出門去,這也就省得娘老子還擔著一分心事,這樣看起來,你這位姑娘是沒有給人的了。」

  韓樂餘不免將眉毛皺了一皺,回頭一看他那紫色的橫肉,又不願將話得罪了他,便又笑道:「現在哪有心談這些事情呢?常連長今天是順路到這裏來呢,還是有什麼公幹,特意到這裏來的?」

  常德標笑道:「在軍營裏的人,哪裏能夠亂跑,俺自然是有公事出門,順便來看看你的。你這個人很開通,我願意和你交朋友。」

  韓樂餘道:「我一個鄉下老頭子,可有些高攀了。」

  常德標昂著頭四處看看,站立起來將鞭拿在手上,在空中甩了幾下,甩得呼呼作響。

  韓樂餘道:「連長就要走嗎?我說泡茶請你喝的,茶還沒有泡呢。」

  常德標道:「茶不必喝了,我在你家坐久了,你會疑心我又是來尋李守白為難的,其實俺已在村子裏先打聽了一遍知道他跑了,也既是他怕了,俺也不和他為難了。」說著話,移步慢慢地向外走。韓樂餘口裏還說:「其實喝一杯茶也就不耽誤多大工夫。」但是他兩隻腳,也是跟著人家一樣,一步一步地,接著向外送。送到了大門口,常德標忽然縮住了腳,把右手的鞭子遞給了左手,右手和他握了一握道:「我們是好朋友,我有話,就不能瞞著你,不是明天,就是今晚,我們的軍隊,就要到你的村子裏來的。我們那個團長凶得很厲害,他和人家要什麼,就得給什麼,你不能不提防一點。俺認你是個朋友,所以俺先告訴你,俺自然也是會來的,這個團長,和俺沾一點親,有事俺可以關照你一點。」說罷,又將手拍了一拍韓樂餘的肩膀,韓樂餘隻看他臉上這一副神情,就拱著手笑道:「那真是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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