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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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白連連搖著手道:「這話越說越遠了。我知道……」說著一笑。小梅身子一閃,望了他道:「你知道,知道什麼呢?」 李守白笑道:「當我初到寶莊的那一天,在村子外頭,我就聽到姑娘們唱的歌兒,非常好聽,詞兒也編得頂好。我想著你一定會唱,不但會唱,而且一定唱得很好,我這話對是不對?」 小梅先搖著頭,然後又微點點頭。李守白不看她的表示,倒也罷了,看了她的表示,更是不明白,因笑道:「唱是會唱的,不過沒有到那種時候,大姑娘是不肯唱的罷了。」 小梅笑道:「像你們在北京城這種大地方住過的人,什麼好音樂沒有聽見過,倒要到鄉下來聽這種小歌不成?」 李守白笑道:「不是那樣說的,各種歌,都有各種好處,要聽個人是怎樣的唱法?而且是一種什麼人唱?」 小梅微笑著,站立了許久,並不答應他的話。然後一轉身道:「我去看看那邊硯池有墨沒有?我得給家父去擂墨。」說畢,又是微微一笑走了。李守白不能再抄佈告了,坐在椅子上,兩手環抱著,只是發呆,自己用許多話來試這姑娘的口風。這姑娘只是含糊答覆,你說她懂,她簡直不知人家問話的命意所在;你說她不懂,她又含羞答答,似乎要答覆又不便答覆似的。她固然是隨了此鄉風俗,打破男女界限的女子,然而她一片天真爛漫,是看到兒女之情,並不足十分介意。如此想著,只管靜坐在椅子上發呆。不寫字,也不走開。心裏計劃等著她再來了,必定鼓著勇氣,再明白些問她兩句話。他如此計劃定了,但是小梅一去之後,卻始終不曾來。一直到了天氣昏黑,二禿卻走進來道:「屋子裏不看見了,李先生不必寫了,我們老先生請你出去談一談。」 李守白雖未曾寫字,漆黑地坐在屋子裏,也是煩悶不過,便走了出來。堂屋裏只有韓樂餘一人坐著,並不見這位姑娘,心裏倒有點不安,准是自己說話說得粗魯,把她沖犯了。人家總是一個鄉下的姑娘,怎樣可以把她當著城裏的交際之花看待?人家父女以一片血誠相待,在這裏兵荒馬亂之中,人家求生救死不惶,自己倒有這種閒工夫,去談兒女愛情,已完全是自己不對了。如此想著,當時立刻把閒情逸致拋開,陪著韓樂余隻談些此地的鄉村形勢,好作為軍事通信的材料。晚飯後李守白要了一盞燈,倒安心抄了幾張佈告,作了一篇通信。 到了次日將抄的佈告共數了一數,有二十多張,這也算對得住包旅長的囑託了,就交給二禿雇了兩名鄉下的農夫,在附近鄉村鎮市上去張貼。過了一天,沒有得到前方什麼消息,村子裏卻也沒有什麼活動,李守白一想,這幾天,正是千鈞一刻的時候,戰事消息,是全國人所注意的,自己要想法打聽前方一點消息才好。加之這裏的郵差,是隔一日經過一次的,在郵差未來之前,必定要作好一篇詳細的通信,才不負讀者之望。這種事,是無法和韓樂餘商量的。想到這裏,覺得獨自一個人在人家裏寄住,也是煩悶不過,就步出韓家,閑著在村子裏散步。 這莊門外一帶野竹林子,繞著半塘池水,那碧綠的竹葉,將池水都帶映著成為綠色,是李守白最愛休息的一個所在。這時步行到竹林外,就在一片青草地上,靠了幾杆竹子坐下,眼望著池水倒映著青天,有一群鳥影橫飛過去,一閃即滅。心想:為人有為人的快樂,做鳥獸有做鳥獸的快樂。在這種雜亂年月,就不如做鳥的好,它們愛到哪裏,就飛到哪裏,並不受什麼拘束。就是愛上前線,也盡可以飛到前線去的。正如此想著出神,忽聽到身後有幾個山東口音的人,帶說帶罵地走了過來。有一個人高聲道:「這大概就是安樂窩了,俺們不要亂走,先打聽打聽姓李的那小子,住在哪兒?打聽好了,我們給他一個猛不提防,突然跑了上去,將大門堵死,不怕他會飛上天去。」 李守白聽了這話,心裏吃了一驚,有人尋找姓李的,不要尋找我的吧?於是隔了竹竿子,向草裏一伏,由竹子縫裏朝外望去,外面一共有七個人影子,都是穿灰色短衣的軍人。心想這個村子上,只有姓韓的一族,這幾個大兵,前來找姓李的,卻有點不對,恐怕十之七八是要找我。如其果然是找我的,我若挺身而出,未必能用好手段對付我。但是不出去,又怕他找到韓樂餘家去,向韓樂余要人,未免連累朋友。自己如此想著,倒覺得十分為難,站起身來將要走出去,立刻又伏下身子去。 這時有一個人道:「一個村子裏,有百十戶人家,俺們到哪兒去找人,莫不如叫一個人出來,問明白了,俺們一塊兒跟他去。」 又有一個人道:「好!俺就去。」 李守白一想:即使他找人出來問話,不如就在竹林子裏等著,聽他們說些什麼,因之伏著不動。那幾個兵在竹子外邊,咕咕地說著閒話,聲音卻是很低,有一個人說:「俺看見他先抽他三十鞭子,讓他認得俺。俺的大哥,若不是他送到師部裏,哪裏會送命。」 李守白聽說恍然大悟,這個人大概是常營長的兄弟,他要找著我,給他哥哥報仇了。這個人,我並不認識,他何以知道我在安樂窩?無論如何,他是來意不善的,與他見面,有死無疑。自己如此想著,立刻心裏亂跳,呼吸也短促起來。過了一會子,聽到有陣腳步聲,似乎是大兵由村子裏找一個人出來了,這時就有人問道:「俺問你,你這村子裏,有外路人叫李守白的嗎?他是幹報館的。」李守白聽了,心裏更跳得厲害,果然不出所料,是仇人到了。 那人答道:「我們村子裏,人家不少,誰家也有來往的人,這樣慌慌亂亂的日子,我們可沒有留意。」 那人又問道:「你是不肯說,你怎樣會不知道,這個姓李的,是俺的好朋友,我特意跑了一二十里路來會他,見不著,可是倒霉。」 村子裏人答道:「老總我實在不知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一個人來問問。」 那人道:「這話也是你村子裏人告訴俺的,要不我活見鬼幾十里路跑來跑去,幹啥?」 那人道:「我委實不知道,什麼人告訴老總,說這裏有個姓李的,把那個人找來問一問就明白了。」 那人道:「你這裏有人到劉格莊去貼告示,俺一看那告示,問是誰叫他來貼的,他就說是一個姓李的替包旅長寫的,住在這村子裏韓先生家,俺聽說明白了,就跑了來找他。哪裏知道,這一村子人全姓韓呢。」 村子裏人道:「你要找他,那也很容易,到了村子裏,一家一家找去,總會找得著。」 那人道:「要找就去找,也不怕你村子裏人會把俺吃下去了,俺大家都去,走哇!」只這一句,一陣腳步聲,一群都走進村子去了。 李守白聽得一點聲息沒有了,然後爬著坐在草地上,心裏只管忐忑不安,靜想了許久,不知道進村子去的這一批軍人現時是作何情況?假使他們真尋到韓樂餘家去了,恐怕不能馬虎放過去,好漢做事好漢當,我豈能連累別人因我吃虧。他是給哥哥報仇也罷,給我為難也罷,我總可以和他辯論幾句。一面想著,一面站起身來,便順腳走向竹林子外來。然而走到竹林子外來,自己一想,情形竟是不妙,他說了是幾十里路遠,找了我來的,找到我之後,絕不能夠僅僅說我兩句就罷了。輕則是飽打我一頓,重則把我殺了,我豈不是白白送死?如此想著,先站住定了定神,然後又向竹林子裏邊一縮,在竹林下又站了一二十分鐘,自己一挺胸脯,咬著牙,放開大步,就向外面一奔,轉著身子便向莊門裏邊走,他這是下了決心,去和仇人見面的了。不料剛剛一到莊門,有一個軍官帶著幾名弟兄沖了出來,李守白站住,和他們一點頭道:「諸位不是要找新聞記者李守白嗎?我就是!」 當頭一個軍官,嘴唇上面略微有點短鬍子,行了個軍禮,笑道:「我是包旅長部下一個參謀,叫鮑虎宸,我們旅長,派兄弟和李先生有點事情接洽。」 李守白一聽,這倒奇怪起來,剛才聽得清清楚楚,他們是劉格莊來的,是常營長的兄弟來報仇,怎麼會是包旅長手下的參謀呢?心裏如此想著,眼睛射到他胸面前懸著的那黃布章號上,雖然有半截放在口袋裏,由口袋外面幾個字看來,正是第二旅的字樣。 鮑虎宸見他如此注意,便笑道:「李先生,你疑心我在說謊話嗎?」 李守白道:「不是的,這裏頭有點原因,剛才兄弟在這竹林子裏面休息,有幾位山東口音的老總,在外面說話,他說要找我報仇。」 鮑虎宸向跟著他的幾個士兵望了,微微一笑,再向李守白道:「你聽聽我們說話,不都是直隸省口音嗎?剛才說要報仇的,當然不是我們了。這幾個人我倒是會著了。現在我們已不是敵人,多少講點面子,我先給李先生調解調解,由我給李先生保鏢,料著沒事。別什麼話不用說,先把他打發走了,兔得令友受驚。」 李守白道:「鮑參謀在哪裏會著他們的?」 鮑虎宸笑道:「李先生不必問,到了那裏,大家一會面,你自然明白了。」 李守白正是怕韓樂餘受了連累,鮑虎宸說是可以調解調解,心裏自是十分安慰,進了莊門,大家直奔韓樂餘家。在門外已經聽到裏面有一種笑駡的山東口音。及至走進去,堂屋裏有六個兵士,一個下級軍官,都架了腿坐著,那個軍官,將軍帽放在桌上,人也坐在桌上,身上掛了一柄皮套的盒子炮,皮帶束得緊緊的,腳下穿了黃皮寬頭鞋,裹腿布由膝蓋向下,裹得很堅實,兩隻腳只在桌子下面搖撼著,手上拿著一根細竹鞭子,在空中亂舞,刷刷作響。他一張黑臉,兩條吊眉,一雙麻黃眼睛,配了腮上幾道橫肉,真是兇惡怕人。 李守白見他之後,腦筋裏一個印象,突然恢復起來了,這不就是那天在永平城裏屍場上所遇到的一個人嗎?那人對我曾冷笑著,說是後會有期,原來他是誠心報仇的,今天果然遇見了。他正如此想著,那人由桌子上跳了下來,將鞭子向李守白一揚,笑道:「你是好漢,居然來了。」 李守白道:「你這老總,為什麼這樣子對待人?」 那人道:「俺叫常德標,常營長是俺大哥,俺和你在永平見過一面,你不用裝糊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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