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二九


  包去非不懂這話,望了鐵中錚。他笑道:「旅長有所不知,此地有三種太平花,一種是真花,一種是歌曲,一種是人,這個人……」說著一笑。

  包去非笑道:「哦,我明白了。」於是搶步上前,和李守白握著手搖撼了幾下道:「不知者不罪,我剛才的話,未免孟浪了。」

  李守白笑道:「雖然是有這樣一個人,但是和我也沒有什麼友誼。請想,我剛到這安樂窩來有多少天,和一個原不相識的姑娘能談到什麼問題上去嗎?」

  包去非笑道:「所謂什麼問題,又是什麼問題呢?」說畢,不覺又哈哈大笑。接著他又笑道:「為了免去外禍,也許我們真個不內戰了,那麼就花好月圓了。我們有一張佈告,請你帶去,多多抄上幾份……」

  李守白道:「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包去非道:「那就好極了。安定人心的事,請你多多幫忙。」

  李守白不便在此打擾,就告辭回韓樂餘家來。只到村口,二禿就迎出來了。他道:「我們大姑娘聽說軍隊開走了,怕你也跟著走,叫我追著來看看。」說著,又一笑道:「但是我們大姑娘,只叫我來看看就是了,也不讓我說是她叫來的。」李守白笑著點了點頭,跟著二禿一路到韓家來。韓樂餘搶著問他:「有什麼消息嗎?」

  李守白道:「我看那情形,大概自己不會再鬧內戰了,只希望日本不來搗亂,你們這裏就太平無事。」

  二人正商議著,卻有一個騎兵在外面喊著。二禿出去,拿了一張包去非名片進來,李守白接過來看時,上寫「敝部即日開拔向和平村,茲將蓋印二十張空白紙送上,請將韓君處存留撤軍禦侮佈告,多抄數份,送各村張貼。」他看了,追出來要問那騎兵的話,已是不見。再跟了出村子四處觀望,靜悄悄的,曠野無人,包去非的部下,已不知去向了。走回來對韓樂餘一說,他點頭道:「中國軍隊,未嘗沒有好。」

  李守白道:「這位旅長自己很得意地作了那道佈告,要我找人分抄起來替他去貼,這雖然是幫他的忙,究竟也是喚醒民眾的事,我不能推諉的。」

  韓樂餘看了道:「村子裏的人,這時人心惶惶,哪裏還找得出安心替人寫字的來?找不到了,我和李先生兩個人,分著寫吧。」

  李守白一想,這話也是,就和韓樂餘分工合作,因為紙張占的桌面大,韓樂餘在堂屋裏寫,將李守白讓到書房裏去寫,小梅也不肯閑著,在兩邊研墨展紙,兩頭跑著,忙個不了。李守白在書房裏靠窗的那張書桌上,低頭寫字,寫到第四張的時候,精神感到有些疲倦了,放下筆來兩手向上一抬,伸了一個懶腰,忽然看到小梅斜靠了牆壁,側著身子,拿了一錠大墨,在硯池裏慢慢地擂著,因道:「我這人寫字寫得真糊塗了,有個人在身邊幫忙,我全不知道。多謝多謝!」

  小梅道:「謝什麼?我是給你幫忙,你是給包旅長幫忙,包旅長是給誰幫忙呢?」

  李守白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但是你總要算是幫我出一分力量的了。」說著話時,身子向後靠了椅子背,眼光就射到她臉上。她半側著臉,那光線斜拂了臉,正露出她那黑白分明眼睛外的長睫毛來。小梅忽然低了頭一笑,李守白低頭寫了幾個字,看她一眼,她又微扭著身子一笑。李守白正了面色問道:「姑娘,你不想到都會裏去升學嗎?」

  小梅接著了他寫的佈告道:「和爹商量過的。」

  李守白道:「要說街城裏好玩,只有上海和北京。你也願意到北京去嗎?」

  她拿了一錠墨,只管擂著,擂得那硯池裏墨水,發出了一條一條的花紋,手上有兩個指頭都染了一小截黑跡,便放下墨,低頭在字紙簍裏撿出一張字紙,左手拿著,只管向右手兩個指頭上去擦抹。眼光並不望人,笑道:「你越說北京的風景好,我越想去,但是我怎樣能去呢?」

  李守白道:「這又何難?和令尊商量商量,可以到北京念書去。」

  小梅搖了一搖頭道:「這叫夢想了!慢說我只粗認識幾個字,不配到那種地方去讀書,就算是能夠去,我這家庭,李先生也看得出來,哪裏出得了那些個錢讓我到北京花去?而且家父跟前,就只有我一個,我也不忍離開他。」

  李守白點點頭道:「大姑娘這話說得是,但是這種事,也不是沒有法子補救的,我在北京城裏給令尊找一個教書的地方,這件事不就完全解決了嗎?」

  小梅道:「呀!這樣好的事,我也不能做主。」

  李守白兩手一抬,剛要伸個懶腰,兩手隻抬著與肩相並,卻又放了下來,笑道:「現在這種時代,為什麼自己不能做主呢?」

  小梅不覺臉一紅道:「我是說家父為了討厭城市,所以到鄉下來住,現在又要他到最熱鬧的北京城裏去,恐怕他不願意。」

  李守白用一百二十分的勇氣,說出那句話來,現在又忍了回去,笑道:「是的是的,我也是這意思。韓先生恐怕是不肯去的了。」

  小梅側著臉望了他,抬起手來,慢慢理著她的鬢髮笑道:「他老人家是很喜歡我的,假使我願意到北京去,十成也就拿個八成主意。」

  李守白笑道:「是的,韓先生是十分疼姑娘的。」一面說著,一面拿起筆來,又低了頭寫佈告。小梅站在一邊,見他那支筆管頭只管在空中搖撼,寫得很快,大家又默然了,想說話也不知從何說起。又在硯池裏擂墨,擂了一陣子,她忽然笑道:「李先生口渴嗎?我去替你倒一杯茶來喝,怎麼樣?」她說到那「怎麼樣」三個字,聲音低了一低。李守白抬眼皮,正對著她的臉,便笑道:「大姑娘,你若有事,就請便,老是在這裏照應我,我就不敢當!」

  小梅笑道:「我就不大問家裏事。我做的事,都是我自愛做的;我若是不做的事,家父也不指望我做。」

  李守白只抄了四五行佈告文,這時,又停下筆了,笑道:「大姑娘是個很痛快的人,但不知平常喜歡什麼?」

  小梅不擂墨了,兩手環抱在胸前,對著李守白搖了一搖頭道:「我說不出。」

  李守白道:「一個人心裏喜歡什麼,自己就會時常放在心裏的,怎麼會說不出呢?」

  小梅道:「我愛吃梨。」

  李守白笑道:「這是很小的事情了,而且也斷乎不能天天吃梨,這不能算是一種嗜好。」

  小梅道:「這就更不好說了,我不像父親天天出去釣魚,我又不會賭錢,我也不會……啊喲,不會的多了,不必細說吧。」

  李守白道:「雖然這不會,那也不會,我知道大姑娘會一樣事情。」

  小梅笑道:「對了,我明白了,你說我會種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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