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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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妹聽了這聲音,人都嚇呆了,突然叫道:「爹,派捐的來了,派捐的來了。」說著就向家裏頭跑。 李守白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便留心看是怎樣。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咚咚一陣門響,這個孟老闆上前去開門,就見四個兵士,兩個背著錢袋,兩個背了槍,直闖進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喊著:「拿錢來。」 孟老闆道:「老總,是什麼捐?我們該出多少錢呢?」 這四個人中的領班周超人道:「上個禮拜繳的鋪捐,應該繳多少錢,你還不知道嗎?你老糊塗了。」 孟老闆道:「是鋪捐嗎?前幾天已經繳了。」 周超人在右肩拉下錢袋,向臺階石板上一放,只覺嘩啦一陣洋錢、銅板砸著地上響,他將兩隻拳頭互相搓了一搓,然後板了臉,翻著眼向孟老闆道:「你是拿錢不拿錢?」孟老闆看著他那種凶樣子,可不敢多說了,先進了內房,轉身又向李守白屋子裏走來,見著他笑了一笑道:「李先生,對不住你,我要向你借兩塊錢納捐,你交給我的錢還不夠呢?」 李守白道:「我聽你們所說,是一個禮拜繳一次款,難道這鋪捐是論禮拜的嗎?」 孟老闆道:「唉!不要提起,我們這裏,捐的名堂都記不清,單說我這種窮店,還攤到十三種捐款。」 李守白道:「十三種捐款嗎?這名目怎樣的安法?」 孟老闆道:「你聽我說,我住房子要出房捐;開了鋪子要出鋪捐;我開的是飯店,要出保安捐;飯店裏就許賣酒賣煙,要出酒捐煙捐。這都罷了,我們家兩口人,一個女的,一個老的,都不能上陣幫忙,要出一筆義勇捐,算是我們盡了一份責任。還有……呔!」 「拿錢的人拿到現在還沒有出來,打算逃走嗎?」這就是那個收捐的領班,在前面喊叫出來的,大概有些等得不耐煩了。 李守白交了兩塊錢到孟老闆手上,一路和他走出天井來。孟老闆走上前一步,正待將錢取出遞了過去,周超人提起腳來,向著孟老闆大腿上,就是一腳尖,罵道:「老子倒要伺候你這個雜種。」 孟老闆哎喲一聲,人向地下一蹲,一個兵俯了身子,將他手上拿的四塊錢,順手摸了過去,孟老闆兩手摸了兩條大腿,站起來道:「老總,這還是我借來的錢哩!有多的錢,請你找回我。」 那兵道:「有什麼零頭找,留著下次算就是了。錢是算你捐了,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從明天起,駐在城裏的兵士,要你們送一餐飯。每家攤派供養三位,你要明天一早預備下一籠饅頭,足夠三個人吃的。到了下午我們有車子上街來,打著鑼收飯,你若是不辦的話,那就把你抓起來,讓你知道厲害!」 孟老闆聽說,皺了眉道:「真的嗎?明天的日子,應該出三筆捐,再加上一籠饅頭,要命了!」 周超人笑道:「要命嗎?恐怕真要你的命哩。」 他這樣說著,見李守白遠遠地站著,臉上很有些不以為然的樣子,就喝道:「呔!你這小子幹什麼的?」 李守白見他開口就傷人,更是不高興,便道:「你收你們的捐,我又不礙你們的事,你開口就罵人做什麼?」 周超人搶上前一步,正待一伸手打了過來,後面跑過來個兵,將他的手拖住,叫道:「不要動手,他是我們師長的朋友。」 周超人手雖打不上前,口裏已罵出來了,他道:「你是什麼東西,媽的,你敢礙老子的事。」 後面那個兵道:「你不要亂罵,他真是師長的朋友。」 周超人這回算夠清楚了,被拉著的一雙手,慢慢垂了下來。 李守白認得那個兵,是師部門前守衛的江得祿,給他還照過相,便向他點點頭道:「原來諸位是師部衛隊,是自己人了,我有什麼事得罪了各位,將我臭駡一頓,還打算要打我,我得去見見你們師長,講一講這個理。」說著,他就把那黃綢條掛在胸襟上,做一個要走的樣子。周超人將路一攔,不讓他過去,很和緩地道:「你不要走,我們講一講理。」 李守白見他們已軟化,料著他們居心有愧,便道:「我和你們講什麼理?能講理,你們就不亂打人了。」便問孟老闆道:「這鋪捐是怎樣攤法的?」 孟老闆道:「我們這縣裏原是由商會出面,每月派捐的,後來會長逃走了,縣知事已經派過我們一批軍餉,一縣城共是十萬,鄉下還不算。這批餉過去了,料想不要錢了,偏是添了許多捐,有縣裏派的,有師部派的,也有保安隊派的,哪處派的歸哪處收。原是月捐,但是不過一個多月工夫,十三項捐,沒有哪項不是收過兩次以上的。像這種鋪捐,連一個禮拜也不到,就來收了。」 李守白道:「都有收據嗎?」 孟老闆望瞭望那幾個大兵,可不敢說。 李守白道:「不用說,這房捐是沒有收據的了。王師長為人,最是爽快,絕不能這樣,我去見他問一問。」 那幾個兵,一齊都軟了,將路抵住著,不讓他過去。江得祿憑著他和李守白認識在先,便笑著問他道:「這個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無非是瞞上不瞞下,這是軍需處長的主意,說是壓住收據,老百姓也沒有什麼法子,落得多收兩屆。李先生若是對我們處長一說,處長先不得了。這孟老闆的收據,我們今天就給他,今天的錢,也退還他。不敢駁回先生你的面子。」 李守白道:「錢的事還在其次,你們為什麼到一家打一家?這孟老闆見你們來了,乖乖地把錢拿出來,也就不錯了,為什麼還要先踢他一腳?他是一個年老的人,身上又有病的,若是這一腳把他踢死了,你們怎麼辦?」 江得祿賠笑道:「也是我們這位周軍需員脾氣急一點。」 李守白道:「原來是個軍需員,就發這樣大的脾氣,若是個軍需處長那還得了?」 周超人忙走過來向李守白一立正,行了個舉手禮,笑道:「對不住,這事是我錯了。」那幾個兵見他都行了軍禮,更是不敢說什麼。 李守白原是一時氣憤,想要去見王老虎,至於自己去說以後,有沒有把握,卻是不得而知。他們既是前倨後恭,也就不追究了。便問道:「這件事算完了,剛才隔壁人家為什麼有人哭?」 周超人道:「那是一家豆腐店,他不肯納捐,我們要收他一些豆腐吃,老闆自己嚇得哭的,其實我們也只收了他兩塊錢捐款。」 李守白道:「一家小豆腐店,他一天能掙多少錢?你一回拿他兩塊,三四回就是七八塊,一項捐是七八塊,十幾項捐就是上百塊。你們各位不見得生下地就是當兵的,設若你們從前幹別的,官廳在你們頭上抽這樣重的捐,你又覺得怎樣呢?我也知道你們是奉了命令,不能不來,但是能拿到錢就行了,何必火上加油,去難為老百姓?」 他這樣說了一遍,幾個大兵都是一點反應沒有,哼哼唧唧地答應著。李守白道:「我聽隔壁老闆娘哭得可憐,和你們講個情,把錢也送還她,行不行?」 周超人道:「這是小事,都行,只求先生你不要去對我們師長說就行了。」 李守白道:「我這個說話只要說出了口,決不反悔的,請你們放心,就是王師長罰了你們,與我也沒有什麼好處,我又何必呢?」 幾個兵見他真沒有為難的意思了,這才稱謝而去。這兩邊店裏的錢也都退回了。這一場小風波,總算告一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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