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一六


  那馬弁道:「這就是一家了。」說著伸手拍了幾下門,許久的工夫,才有人慢吞吞地在門裏問是誰?馬弁答應是歇店的,門裏人道:「這樣兵荒馬亂,歇個什麼店?我們不做買賣了。」馬弁喝道:「廢話,我們是司令部來的,你開門不開,不開我就打了進去。」門裏人聽說,不敢作聲,窸窸窣窣,似乎在門縫裏張望。過了一會子,打開了門,卻是個六十上下的老者,穿一身藍布褂褲,補了許多補丁,赤腳拖了一雙破鞋,腳背上露出許多青紋來。

  李守白也覺他是憔悴可憐的人,不忍難為他,便點了一個頭道:「老人家,我不是軍營裏的人,我也是個老百姓,不過由王師長派這位老總送我到這裏來歇店。房飯錢應該出多少,我一文也不能少出。你看我,豈不是一個斯文人的樣子?」馬弁手上提著兩個包裹,已經走了進來,那老人看這樣子,料是抵制不住,只得讓著他進來,引到上邊客房裏去,所謂上邊客房乃是黃土磚壁子,糊了不成片段的白石灰,還露著許多窟窿在外。

  老人將門推開來,先不用看裏面,便是一陣很濃厚的霉氣,撲入鼻端。李守白聞著,向後退了兩步,馬弁道:「怎麼著,李先生不要住這屋子嗎?」李守白道:「這屋子裏霉氣太重。」馬弁笑道:「小縣份裏的客店,都只有這個樣子,你還打算像天津、上海一樣,可以找大洋樓住嗎?」老人道:「這上房就是小店最乾淨的一間房子了,日久沒有打掃,或者有點霉氣,開了窗戶透透風,也就好了。」

  李守白因為旅館很不容易找,也只得將就著,走了進去。只見正中是一張土炕,上面亂鋪著一些麥草。後面牆上,由椽子下垂下兩道黃跡,正是雨漏的。下方牆邊,放了一張破面桌子,兩條白木小條凳。以外就什麼都沒有了。倒是白粉牆上,左一行,右一行,許多人題著字,什麼「一為遠客去長沙」,什麼「大雪連天,回家過年」,文言與白話並出。

  馬弁放下東西,對那老人道:「這位李先生,是我們師長的朋友,你得好好招待,你是老闆嗎?姓什麼?」

  老人道:「我字號是『鴻升老店』,人家都叫孟家老店,我就姓孟,這店就是我開的。好幾個月沒有生意,夥計們都走了,招待一定是好好招待,不過家裏沒預備什麼,這位李先生若要吃好一點的東西,可要到外面去買了來。」

  李守白又當面說了:「只要能安身就行了,並不為難他。」馬弁安頓著去了。他首先拿出兩塊錢來,交給孟老闆道:「你放心,我決不能無故擾你的,這個錢你拿去,先給我買一點吃的東西來。」孟老闆見他已拿出錢來,先放了一半心,笑道:「照說,是不該先收下錢來的。但是小店也真是窮,我先給你收拾這屋子吧。」於是他將前後的窗戶,一齊打開,屋子立刻光亮起來,接著就拿了一把笤帚,進屋子來掃地。

  李守白道:「這個你都不必忙,我昨夜一晚沒睡,又一直餓到現在,請找點吃的喝的來,肚子飽了,我好先睡一覺。」孟老闆就對著後面窗子外喊道:「貞妹,你看家裏還有什麼吃的沒有?這位先生,還沒有用過飯呢。」便有一個女子答道:「還有幾個饅頭,客人吃嗎?」說著話,那個女子走了出來。李守白一看,有十八九歲,雖然皮膚不十分白,長圓的臉,倒也五官端正。頭髮光光的,梳了一條長辮子,黑溜溜的一雙大眼睛,一口細白的牙齒,竟是內地少有的。她猛然一抬頭,看見這窗戶裏,站著一少年,向後縮了一步,因看到父親在這裏,便站著等話。

  孟老闆笑著對李守白道:「先生,現成的只有我自己家裏吃的黑面饅頭。」李守白道:「餓極了,黑面也是好的,有菜沒有?」孟老闆笑道:「打仗打得鄉下人不能進城,新鮮菜不容易找,要吃酸醃菜,倒還可以給你炒一碟子。」貞妹道:「我們家裏還有幾個雞蛋,炒給這位先生吃吧。」孟老闆道:「我問過你們幾次,都說沒有,怎麼今天突然又有了雞蛋了?」貞妹笑道:「自己若是吃了,今天哪裏拿得出來讓客人吃呢?」她說畢,掉轉身做飯去了。

  這屋子裏,等到孟老闆收拾乾淨去了,那貞妹就用一個提盒子,提了食物來。她站在門口,頓了頓,望著李守白道:「先生,你就在屋子裏面吃嗎?」李守白道:「就在屋裏吃吧。」貞妹低了頭,提著食盒子進來,一樣一樣搬到桌上,乃是一大壺茶、一碟醃菜、一碟炒雞蛋、一大盤子黑面饅頭。她放齊了,在身上拿了一塊白布手巾,將筷子擦了一擦,然後放下,低聲笑道:「街上買不到東西,先生將就些。」說著,拿了一雙粗瓷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到李守白麵前。

  李守白知道她是老闆的女兒,讓她招待,倒有一些不過意,坐下來,一邊吃著,一面問道:「姑娘,你自己出來照應,不敢當。家裏沒有夥計嗎?」貞妹道:「原來有兩個夥計,都散了。」李守白道:「難道你也沒有兄弟嗎?」貞妹皺著眉,歎了一口氣道:「我有兩個哥哥,都讓大兵拉夫拉去了,到如今生死不明。」

  李守白道:「是哪個軍隊拉去的?」貞妹望了一望,卻沒有答覆。

  李守白笑道:「我明白了,一定是王老虎的軍隊拉去了,你以為我與王老虎有什麼關係嗎?」說著,就把自己到永平來的用意,一一告訴了她。她在一旁聽著似乎很有味,見李守白左手拿著鏝頭,右手拿著茶杯,不知不覺之間,將一杯喝完了。貞妹就走到桌子旁,給他再斟上一杯。李守白說完了,貞妹笑道:「我們在戰地裏的人,恨不得早一天能逃了出去,你先生倒要向這裏頭跑,膽子可不小哇。」

  李守白道:「我吃這一行飯,也是沒有法子,好在這裏王老虎待我不錯,大概沒有什麼危險,將來我有機會,給你打聽打聽,看你哥哥是拉到什麼地方去了。將來我或者可以講個情,把你兩哥哥放回來。」

  貞妹道:「先生,你若是有這樣的好心,我一家子忘不了哇。就是我自己也要一輩子記得你的。」

  她說了這話,臉上可微微發生一點紅暈。李守白見她有些難為情的樣子,想著她平常是不慣招待人的,這也是不得已,便笑道:「你不必害怕,我和王老虎實在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家若是嫌我住在這裏有些不便,要我搬開也可以的。」

  貞妹笑道:「喲!笑話,怎樣能夠讓先生搬開呢?」她一面說著,一面收了碗去。

  李守白實在也疲倦了,將包袱當作枕頭,在炕上便鼾睡起來。這一覺真個是睡得十分香甜,醒來時,一看身上表,已是三點多鐘了。打了一個呵欠,坐了起來,推著窗戶,向天上看看太陽。一回過頭來,只見桌上放了一雙小瓦香爐,裏面插了幾根佛香,一條白布手巾,蒙著一把瓷壼,這倒正合心意。有了香,屋子裏可以去點氣味,蓋了布,可以不沾蒼蠅,但不知道這是誰為代做的?只見這時,貞妹卻捧了一盆水進來,笑道:「李先生睡夠了嗎?洗臉吧。」

  守白道:「你這樣招待,我有點不敢當,你父親呢?」

  貞妹道:「我父親身上有病,我不願他多勞動,所以自己出來做事。伺候得不周到,你包涵一點。」

  李守白笑道:「這就很好了。你母親呢?」

  貞妹望著他微笑道:「我沒有媽。我伺候你不要緊的。」

  李守白見她如此說,也就不推辭。他在永平城住了一星期之久,貞妹伺候得十分周到,彼此也十分相熟。客邊有這樣一個女子招待,也就感到一種安慰。

  一天,就把張黃綢條填上「通行證」三個字,掛在身上,然後帶上了些零錢和照相匣子,走上街來,看看城中的情形。在城中走過幾條街,覺得這永平縣也是個中等縣份,縣城裏規模大的店面,也很有幾家,只見除了讓軍隊占駐而外,其餘的也多半不做生意。他除了這些情形外,最注意的,便是電報局、郵局以及照相館。郵電機關,當然是有的,但是照相館在這內地縣城裏,卻非必要的商店,因之找了幾條街,並沒有找著,回家之後,便向貞妹打聽:「這縣城裏有照相的地方沒有?」

  貞妹笑道:「這個年月,誰還有這興頭子?」

  李守白道:「我並不是高興,我照相也是為了職業的關係。」因把照相當新聞的意思,告訴了她。

  貞妹道:「我們這縣裏,沒有照相,有做照相生意的,住在客店裏做生意。我們這裏,以前也住了一個照相師,現在不知道哪裏去了。你要是沖洗片子,找他也許找得著。」

  李守白道:「你倒也很內行,大概是跟那個照相師學的,你有相片嗎?」

  貞妹道:「我捨不得錢,沒照過。」

  李守白笑道:「現成的照相機器在這裏,順便照一照,好嗎?」

  他覺得這位客店裏的姑娘,倒也別有風趣,讓她站在天井裏,捧了照相機子,正待給她照相。只聽到隔壁人家,突然哇的一聲,有人哭將起來,接著有人罵道:「小婊子養的,你再多一句嘴,老子們打死你。」說著啪啪幾下,好像是打人的聲音,接著那開口哭喊的人,聲音更淒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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