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一五


  這時,三個兵散了兩個,只有金得勝還在一路,李守白因道:「這件事不能不煩擾你一下子了,請你把我引著到王師長師部裏去,我要去見一見王師長。」金得勝把舌頭伸了伸,搖了頭望著他道:「你要見他,我勸你省一點事吧。他是有名的王老虎,一句話不投機,就什麼都做得出來。」李守白道:「不要緊,我孤身一個客人,突然跑到這裏來,若不是先去見見他,求得一點保障,將來惹出亂子,那更是不好。好在我這裏有包旅長的名片,我自己添上『介紹……』幾個字,大概他不能怎樣難為我。」

  金得勝見他自己信有把握,就大了膽子,帶他到師部來。李守白拿出一張包去非的名片,自己用自來水筆介紹新聞記者李守白,預先拿在手上,到了師部門口,金得勝遠遠地就站住了腳,向那大門指了兩指,低聲道:「李先生,你自己去吧,我不能惹這個亂子。」

  李守白手上提了兩個包袱,便鎮定了自己的顏色,從從容容走過去,先把那兩個包袱放下,然後故意露出手上的名片,向背著槍的衛兵迎上去,自己也怕那兵不認得字,先說了是尚村包旅長介紹親見王師長的。那兵聽說是旅長介紹來的,先對他身上望瞭望,然後望著他身後放的兩個包袱,問道:「那是什麼?」李守白告訴那是簡單的行李,還有一個照相匣子,衛兵笑起來道:「你能照嗎?回頭給我照一個瞧瞧。」李守白當然不能拒絕,答應見了師長以後就給他照,於是一個衛兵拿了名片進去傳達,兩個衛兵檢查包袱,檢查以後,讓李守白在守衛室裏候著。

  這個王老虎師長,果然和別人不同,不到五分鐘的工夫,馬上就派了傳令兵出來,將李守白傳見。

  原來這個師部,並不是一個衙署,卻是本縣的福民寺改設的,王師長本人,就住在大雄寶殿的佛像腳下。李守白轉過了前面的彌勒佛小殿,就看到殿上的一塊直匾上臨時糊上了一層紅紙,上面寫了四個大字「王老虎殿」。殿的石階上,一面斜站著八個大兵,每個兵都扛著一樣古代的兵器,也有大刀,也有長叉,也有畫戟,別具著一種威武。那大殿門的兩旁,並沒有什麼機關槍和掛手槍的衛兵,卻有兩個武器架子插著古代的十八般兵刃,這和臺階正中那個鐵鼎相配,卻也別有風趣。

  正在這裏打量,卻有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自殿裏出來。抬頭看時,一個穿藍布軍衣的橫肉胖子,由殿裏走出來,最妙的是攔腰系了一根皮帶,卻在皮帶上,斜掛了一柄綠套子的寶劍,不必揣想,這一定是王師長,若是別人,不能如此裝束自由。他遠遠地就向著這人一鞠躬,左手按了掛的劍柄,右手老遠地伸出來,和李守白握了一握,笑道:「看不出你年輕書生,有這樣大膽,敢到戰場上來見我王老虎,你跟我進來坐。」

  李守白走進來時,只見佛殿當中佛案上香爐、燭臺,完全移開,上面擺了戒尺、筆硯,正中擺了一把太師椅,王老虎老實不客氣,竟自到正中椅子上去坐著,卻指著桌子旁邊的一張方凳子,讓客去坐,王老虎笑道:「我最討厭的是幹報館的人,什麼事都得給人登上,大概你不知道王老虎是哪個?『王老虎』三個字你總聽到了,我不是好惹的,你來見我做什麼?」

  李守白在未見之先,已經計量著要怎樣對答,見了他之後已經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便笑道:「崇拜英雄,大家都有這個心思的,我聽說王師長是個英雄,怎樣不想見見?」

  王老虎笑道:「不要胡扯,背後哪個不罵我是渾小子,你不是來看英雄,你是要來看看我王老虎是怎樣一個大渾蛋吧?要不然你怎麼知道我是個英雄?」

  李守白道:「原來我也只知道有個王老虎,不見得是英雄,但是前兩天聽說尚村被圍,王師長這邊帶了兵去,一仗就把敵人打跑了,又快又厲害,我覺得名不虛傳,果然是個……」

  王老虎笑道:「果然是一隻老虎,對不對?你倒要看看這老虎是怎樣一個樣子?」

  李守白笑道:「我覺得是一員虎將,虎將是百年難遇的,所以我昨天冒著萬險進城來瞻仰瞻仰。」

  王老虎道:「你就是為了來看看我嗎?」李守白道:「還有一層,就是我的職業關係,我要把王師長這種為人,登到報上去,讓全國的人知道。」

  王老虎搖搖頭道:「向來報上都是罵我的,說我是土匪,說我是軍閥,說我是魔王,所以我恨報紙,你獨能在報紙上恭維我嗎?」

  李守白道:「並不是恭維,不過願把王師長的實在為人,介紹給全國人知道。從前報紙上對王師長誤會,就因為新聞記者見不著王師長,大家傳說是王老虎,他們也就相信是王老虎了。」

  王老虎笑道:「這樣說,倒是我的不是,我為什麼不早早和新聞記者見面呢?那麼,幹報館的倒也不見得就是壞人。好吧,我就重托你了,在報上可以多多為我說些好話。你別瞧我沒念過書,我現在也認識許多字。你看我這一柄寶劍,不含糊,真是一把寶劍。是在古墳裏掘出來的,有人考古,是漢朝的東西。我現在一天到晚掛著,我這人不也是很高雅嗎?」

  李守白見說話也算投機,索性跟著他的話鋒轉,王老虎十分歡喜,便道:「你在永平,恐怕找不到旅館,住在我這裏,怎麼樣?」李守白還未答言,他自己笑起來道:「這當然不妥當,軍營裏吃喝住拉,什麼也不能隨便,我叫人送你到一家客棧裏去住,咱們交個朋友,我這裏你隨便來,現在軍營裏都有宣傳處,請你就代辦這件事。」他說著話,一回頭,在神龕下面拖出一隻小皮箱子放在桌上,拿了一張黃綢條子出來,接著在箱子裏取出一方圓章盒,三個指頭抓了一塊石頭圓章,向盒內蘸著嘰嘰作響,然後提了起來,向黃綢條上,撲通蓋了一顆印,就交給李守白道:「這上頭沒字,你自己填上『通行』兩個字,以後要進我師部裏來,掛上這黃綢就得。」

  李守白心裏雖然好笑,嘴裏還是極力地道謝。走出來到了守衛室,王老虎已經派了一個馬弁跟隨出來,代他提了包袱,就上街去找旅館。剛一出大門,那守衛的衛隊,還不曾換班下去,就笑著道:「這位先生,你不是給我照相嗎?別忘了呀。」

  李守白已經答應在先,只好解開包袱,取出相匣子,給他照了一張,因道:「等我在城裏找著照相館,將片子沖洗出來,然後再送給你。老總尊姓。」那兵指著胸前的符號道:「我叫江得祿,在守衛室裏,總可以找著我的。」李守白笑著和他告了別,跟了馬弁去找旅館。

  這師部前後一條街,左右人家全讓大兵給占住,有些人家門口站著兵,有些門口束著馬。就是無馬無兵,門口也貼了字條,某團某營某連的字樣,幾乎無一家是居民了。走過這條街,穿上大街去,還是和進城時所看到的一樣,十有其九地關著門。找到兩家大些的旅館,一家門上貼了一張字條,上寫「師部軍醫處」,一家又是「糧秣採辦處」,那馬弁笑起來道:「哦!我想起來了,城裏的旅館,差不多都佔用了,哪裏有地方呢?除非到小巷子裏去,找家小旅館吧?」於是轉一個彎,走到一條小巷子裏去。有一家白粉牆的黑門樓,門樓下蜷臥著一條精瘦的黃狗,看到人來,睜著猙獰的眼睛,望了人一眼,又把尖嘴插進兩條腿縫裏去。這個人家,倒像是家旅館,因為粉牆上有「安寓客商」的字樣,門上有半幅橫匾,還留著「老店」兩字,那老店上的字號,卻是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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