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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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白走到門樓外,不敢擅自進去,徘徊了一陣,又退了回來。正在這時,村外有個五十上下的老人,面上略有短須,穿了一件藍布長衫,腰上系著板帶,將布衫底襟提起塞在板帶裏,光著頭,背上背了一頂大草帽,右肩荷了一隻大漁竿,左手挽了一隻大提籃,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他一見李守白這種徘徊不定的樣子,又看這種情形,遠遠地就向他拱了一拱手道:「這位先生是尋找哪個的,兄弟可以引路。」 李守白道:「兄弟是過路的新聞記者,聽說這個地方,有個極樂世界,現在正是太平花盛開的時候,特意前來瞻仰瞻仰。莊子外邊還歇著一挑行李呢。」 那人聽說,向李守白先打量一番,哦了一聲道:「原來是報館先生,好極了!」說著,放下魚籃,伸著右手比了眉毛,擋住陽光,向天上看了看太陽,便道:「時候不早了。這個時候去,怕來不及。依我說,不如在敝莊暫住一宿,明日一早,兄弟陪你到廟裏去看。那廟裏和尚,兄弟倒也認識,我明天對他說,叫他預備一壺茶,讓先生你細細賞玩一番。」 李守白見這人說話,非常慷爽,不像鄉下那一流土著,便道:「那就好極了。只是萍水相逢,不好叨擾。」 那人笑道:「鄉下人又沒有什麼東西敬客,頂好是燙上兩壺酒,煮上幾個雞蛋,談不上什麼叨擾不叨擾。」 李守白道:「我還不曾問得老先生貴姓。」 那人笑道:「敝莊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姓韓,兄弟也姓韓,草字樂餘。村莊上的人,因為兄弟喜歡釣魚,由字訛音,都叫兄弟作老漁。老兄你也叫我一聲老漁吧。尊介在哪裏,可以跟著兄弟一路進莊去。」 李守白看他這人,倒也瀟灑脫俗,頭上的太陽,已經是偏了西。要想在此地看一看太平花,似乎也不能匆匆地來了,匆匆地就走。好在此地去永平縣縣城不遠,明天就是晚些動身,也老早地趕到了,與正事是無礙的。當時就依了韓樂餘相邀,督率腳夫挑了行李,一同進莊去。 這土圩子裏面,人家參差建築,屋中間一些空地,或是種菜,或是種瓜豆,園圃間雜,自也有些意思。東向一矮竹籬笆門,由籬笆上伸出一排垂柳,風吹柳動,裏面閃出一排很整齊的房子。 韓樂餘笑著用漁竿一指道:「那就是捨下,雖然鄉下人家,沒有城裏那樣好,但是比大路上的飯店,卻乾淨多了。」說話時,門裏跑出來一個黃臉漢子,接住了他的釣魚傢伙。韓樂餘道:「二禿,你姑娘呢?你說客來了,快叫她去燒水泡茶。」 二禿道:「姑娘說,還有一塊地的晚蠶豆,不曾收割,她摘豆莢去了。」 韓樂餘道:「那麼,你就去燒水吧,先打些水讓二位洗腳。」一面說著,一面引李守白主僕進了家門。他笑道:「先生,堂屋裏屈坐一會兒,好用些茶水。」於是接過腳夫的擔子,歇在屋簷下。 李守白見這堂屋,正中四塊白屏門不加油漆,中間掛了一幅耕織圖,旁邊一副對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下面一張琴桌,上面只放了三樣東西,一隻舊膽瓶,插了叢野花,一隻銅鼎,一個大四方竹鬥。堂屋正中,隨放著幾張舊藤竹椅,雖然簡樸,卻不像平常人家供神供佛,那一股子俗氣。賓主坐定,那二禿首先打了一盆熱水來,請主僕二人洗抹手臉,又拿腳盆來,倒了一盆熱水燙腳。二禿自將水拿去潑了。 李守白擦抹乾淨了,韓樂餘自提了一壺熱茶,幾隻杯子放在桌上,又端了兩碟南瓜子鹽炒豆出來,讓二位客人下茶。他自己也就來陪客,彼此坐下來閒談。李守白說是由北京《黎明報》派出來的旅行記者,韓樂余大喜,說一向就愛看《黎明報》,難得遇到《黎明報》的先生,顯著格外殷勤來。 約談了十分鐘的工夫,只聽到天井外一陣腳步聲,接上就有一個姑娘由外面三腳兩步踏進堂屋來。那姑娘的鵝臉蛋兒,讓太陽曬得紅紅的,頭上掩著一塊藍手帕,沒有掩住額頂,將面前的劉海發蓬蓬地露出一大叢來。胸前系著一塊黑圍巾,兩手抄了圍巾底擺,向上一提,好像這裏面兜了許多東西似的。她一進來,看見有個穿西裝的少年坐在這裏,她不免一呆,靠堂屋門斜站著,望了李守白,兩隻烏圓的眼珠,一下也不會轉動。 忽然嘩啦一聲響,她拿圍巾角的手一松,把一兜子蠶豆莢子,撒了一地。 李守白也很驚訝的。這地方哪來的這樣一位活潑姑娘。等她那裏豆莢一撒,自己也不知如何一起身,只啊呀一聲,卻把自己面前放的一杯熱茶,潑了一桌子。這一下子,也不知是手滑了,也不知是袖口將茶杯帶倒的。然而無論是怎樣將茶杯帶倒,總是失儀的一件事了。這時,已不能管人家姑娘撒了豆莢,是怎樣收拾。桌子面前,這一攤水淋淋的,怎樣弄乾淨,也是沒有法子,只好站起身來,向旁邊一閃。倒是韓樂餘用話來安慰他,連說不要緊,趕著跑進內房拿了抹布,自來揩抹。 李守白站在一邊,沒有個做道理處。及至再坐下時,那個撒了豆莢的姑娘,已經是不見了。自己心裏想著,韓樂餘對二禿說了一聲「姑娘」,大概這位姑娘,就是他的女兒。她雖然是鄉下人,並沒有那種小家子氣象,她的父親以禮相待,剛才見面,應該和人家打個招呼。可惜自己不留心,把一杯茶打潑了,在人家面前,有點失儀。心裏這樣凝著神,那姑娘卻又出來了。她頭上已經去了那塊藍布,胸前也去了那個圍巾,身上換了格子布褂,這雖然在城市裏,已是過去的裝飾,然而她穿得整整齊齊的,又不是剛才在山溪下遇見那個村姑可比了。 她走了出來,一見客人抬頭,卻又向後退了一步,不曾說什麼,先笑了。 韓樂餘便點著頭道:「過來,見見這位北京來的《黎明報》李先生。」 她過來一步,叫了一聲「李先生」,隨著一鞠躬。 韓樂余對李守白道:「這是小女小梅,鄉下人學城裏人規矩,恐怕有點不像,李先生不要見笑。」 李守白當人家行禮的時候,也站了起來回禮,然而她已是先行禮完畢了。李守白和她點著頭,她已掉過臉去對她父親道:「爹,你看這位先生,好面熟,像我們在哪裏見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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