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太平花 | 上頁 下頁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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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白道:「什麼太平花?這種花我知道的,現在統中國境內,只有北京故宮裏面有幾棵,貴處哪裏來的這太平花?」 老人將手一摸鬍子,微笑道:「這就因為這種花不容易有,所以安樂窩裏有了這個稱為寶了。這幾天,正是花開到茂盛的時候,先生你來了,不能不看。再說第二寶,你先生卻猜不到,也是太平花。」 李守白道:「這為什麼也是太平花呢?」 老人道:「這個太平花是聽的,可不是看的。原來這安樂窩的人,天生有一副好喉嚨,都會唱歌。唱的歌,又要算『太平花』唱得最好。我們這前後幾縣,無論男女,都學了『太平花』的調子唱歌。若是照著一個小村莊上說來,有了這樣出色的東西,總也可以算是一寶了。」 李守白道:「原來如此,但不知道這第三件寶貝又是什麼?」 老人道:「第三件寶嗎?還是太平花。」 李守白笑道:「這就奇了,三件寶都是太平花,第一件是看的,第二件是聽的,這第三件,又當什麼用?」 老人笑道:「這第三件寶嗎?既不是看的,也不是聽的,但是也可以看到,也可以聽到。」 老人這樣一說,蘆篷下的人全笑起來了。旁邊就有人道:「老先生,你說明了吧,不要讓這位客人,慢慢去猜了。」 老人才笑道:「李先生,我告訴你,這安樂窩有個韓先生,從前是在省裏當教員的,膝下無兒,只有一個姑娘。這姑娘在這一鄉,真是數一數二的人才,鄉下人給她起一個別號,叫『太平花』。這在我們鄉下,能說不是一寶嗎?」 李守白笑道:「就是這樣三件寶,貴鄉真足以自豪了。不過我雖常在北京,但是故宮裏的太平花,總沒有趕下去看,現在這地方也有太平花,不知道和故宮裏的有沒有分別?我倒想去看看。」 老人道:「先生你若是到縣裏去,繞道由安樂窩去,也不彎什麼路,何不去看看?這花長在他們村莊後山上一座廟裏。這廟叫極樂世界,風景也很好的。」李守白說著話,把一餐饃饃吃飽了,看看手錶,已是兩點鐘將到,便將自己和老人的茶飯錢一同付了。說話的老人,看了這種情形,知道也不容推卻,只管道謝,因道:「我也是貪說話,忘了走路,再圖後會吧。」拱了拱手,自提著包裹先走。李守白問明瞭路徑,丟了大路,也就改上小道,向安樂窩而來。 走了三里多路,遠遠望到一排形勢平緩的小山。下山來約有一里路,一叢綠樹,簇擁著一座山莊。這山莊後面,有一道小溝,彎曲著通上一道小溪河。這溪水穿路而過,路上架了一座平的木板橋,橋洞下,北高南低。水由上而下,流得潺潺作響。李守白走到橋頭上,向下一看,見這橋下的水,也不過一尺深,淺的地方,只有二三寸水,水流在大的鵝卵石上,激起一層一層的小浪,翻著雪白的浪花。環繞著鵝卵石,長了許多水草,隔著水看,分外的綠。那長的水草,被流水終日帶著向下,柔軟得像絨一樣。綠的水草,白的浪花,非常好看。 李守白只管看了出神,卻捨不得就走。在他這樣呻吟的時候,有一種和緩低微的聲音,夾著水聲傳來。聽那聲音,抑揚中節,分明是一種歌聲。那歌的音韻,仿佛是落在六麻韻裏,大概,這就是『太平花』歌詞了。三種寶,先將第二件寶不期而遇,倒不要錯過,總要細細地聽上一聽,聽這歌兒唱得怎樣好。於是回轉身來,對腳夫擺了一擺手,叫他不要響動,然後自己背了兩手,靜聽那歌詞。恰好上風有幾陣微風將歌聲送了過來,仔細聽著,那歌是好幾折,唱的人周而復始地唱著。唯有那第三折,總算聽得清楚,那詞是: 「太平花,太平花,年年開在山底下。去年花兒真正好,今年花兒也不差。春光惱壞了女孩兒家,去年花開他偷看我,今年花開尋不著他。我眼裏看著花,心裏念著他,莫不是人兒留住了他,莫不是病兒纏住了他,莫不是他的心兒變了卦?雖然說起來羞答答,叫我心裏怎樣放得下?……」 李守白一字一字地玩味起來,這歌兒果然有些意思。雖然是些男女思慕之詞,不登大雅,但是鄉下的田歌,有句俗語,叫作無郎無女不成歌。這「太平花」的歌兒當然也不會例外的。聽這歌聲,抑揚婉轉,分明是個女郎所唱,莫非這唱歌的女郎,就是外號「太平花」的?順著歌聲,沿了溪岸,向上走去。只見溪岸上一棵臥倒的垂柳樹,柳樹下,有一塊周圍見丈的樹蔭,罩在水面上,水邊上有一塊平正的大石頭,直伸到水裏去,石頭上跪著一個垂辮女郎,正在搓洗衣服。看那女郎的背影,身子很是苗條,雖然是穿的一身藍布衣服,然而她那垂著的辮發,黑得像一條黑緞子一樣,看去是很整潔。她耳朵上,用兩根線穿了兩塊綠玻璃片垂著。她兩手搓衣服,身體一上一下,那兩片玻璃耳墜子,在腮邊肩上,打秋千一般,也是搖搖不定。 李守白一想,只看這種姿勢,決計是「太平花」了。因站著岸上,遠遠地喊道:「姑娘,我要驚動一聲。請問,到安樂窩去,是走這一條路嗎?」 那洗衣的姑娘,聽了這話,果然放了衣服,站了起來。迎面一看時,她卻是一張棗子核的臉,上下兩頭尖,長了許多麻子。倒是另外一個女郎,因有人問路,卻笑容可掬地答道:「是的,先生,那前面就是安樂窩。」 李守白道:「這村莊上住著有位姓韓的韓先生嗎?」 那姑娘道:「是的,我也是姓韓。」 李守白哦了一聲,點頭說聲多謝,依舊走回大路,和腳夫一路走向安樂窩來。過了小橋,那樹林子下閃出一道橫牆,接上在樹縫兒裏露出幾重屋脊,再走上去,便是一道長長的瘦竹林子。環了那竹子幹的腰,用竹纜編著,成為一個籬笆的形式。竹子對過閃出一道人行大路。腳夫停了腳道:「先生,我看慢一點走吧!我們挑了一擔行李,糊裏糊塗,闖進人家村莊裏去,不怕人家見怪嗎?」 李守白也覺得一直進去,有些冒昧,就讓腳夫將擔子歇下,自己也把照相匣子、溫水瓶放下,然後輕裝走進村去。一看這竹林子裏,一道一丈多高的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卻看不出那裏有人家。在圍牆上開有好幾個大小的門洞,這正是黃河兩岸的習慣,築起土圩子,來防強盜土匪的。李守白看那正南向,有個突出人家屋脊的四方土樓,樓的四方牆上,挖著方方圓圓許多牆眼,樓頂上,四周仿了城垛的樣子,顯出嚴重的形勢來,這是土圩子裏的斥堠。遇到有什麼不平靖的時候,就派了人登樓,四周盼望,防止敵人進襲。土圩子裏有了這種東西,這村莊的風俗,可想而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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