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天明寨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他說著這話,臉色沉沉的,無半點笑容,哪個還敢哼著一聲?鳳池並不等候立青,先在前走了出去。這一晚,父子兩人,把前後的山崖都巡視了一周,卻並沒有什麼動靜。回得家來,天色已發亮。家裏人也不敢睡覺,輪流地等著他們。見他們父子安然回來,誰又敢問什麼。不想鳳池只睡到太陽兩丈高時,就跳了起來,匆匆漱洗完畢,掛著刀,背了弓箭,又跑到前寨門的山峰上坐著,向敵人營裏看了去。他坐著看看,有時站了起來,在崖邊踱步子,走兩個來回,又在敵營的一角去看看。看得很久,靠了一棵長松,兩手抱著大腿,就這樣呆呆地望了山下。

  山下敵人營裏,不斷地鼓角爭鳴,那在營寨牆上的旗幟,終日的全是飄飄然地橫在半空裏。那鼓聲從後營裏傳出,仿佛是在操練伍卒。不過這邊大營,比後寨的小營,還要關防嚴密,除了那鼓角聲發出來的所在,可以揣想得到是在什麼地方。此外,是一個伍卒的影子,也不能看到。鳳池背靠著松樹坐了一會,卻又挺直坐了起來,將手拍了腿,浩歎了兩聲。不到半午,立德將一隻篾籃提了碗筷飯菜,放在草地裏,站在身邊笑道:「我想著,爹未必肯走開這山崖上,所以索性把飯送了來,但不知爹這樣勞心,想到了會有什麼變動。」

  鳳池搖搖頭道:「軍家的事,可以時時刻刻發生變動,我又怎敢斷言出事必在今朝。只是我看到他們閉門操練,不動聲色,顯是正在準備一種什麼計策,要對我們山寨動手。我們前後路的消息全斷了,除了在這裏傻望,簡直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看出他們的破綻來的。」

  立德聽了這話,也就隱身在一棵小松樹後,向敵營裏張望。只見那裏各營四門緊閉,門外的長壕上,高吊了浮橋,好像是防備山寨上的練勇去進攻,預先就防守起來了。此外,他們並沒有什麼異乎平常之處,父親忽然大大地不放心起來,這可有點不解。回頭看父親時,他將一碟鹹菜放在石頭殼上,手裏捧著一裝稠粥的瓦碗,吃一會子,又向山下注視一會子。

  立德道:「爹,你也不必太操心了。像這個樣子吃法,那很不容易消化,仔細得了病。」

  鳳池也不理會他的言語,繼續地向山下面看著,忽然把碗向草地上一扔,人跳了起來道:「到底讓我看出他們的毒計來了。」

  立德看看父親驚慌的顏色,又看看山下營寨的情形,走近兩步,低低地問道:「爹,你覺得有什麼不好嗎?」

  鳳池道:「我告訴你,你不要害怕。」

  立德道:「兒子上山以來,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曾害怕什麼。」

  鳳池沉著了臉色,向他看了一看,因道:「你年紀大些,或者沉得住氣。我告訴你,長毛要對我們下絕招,暗暗地在他們營寨上架了大炮,轟我們的寨門。等到把我們的寨門轟破了,就要殺上山來。就算這山門大炮轟不下來,可是那震天震地的響聲,也會嚇得人心驚膽碎。」

  立德聽著,也不由得臉沉了一沉道:「真的嗎?爹是怎樣知道的?」

  鳳池道:「昨天晚上我在山崖上瞭望的時候,看到山腳下平原上,轟轟的有東西震著地皮聲,我還疑心是他們用那老法子,又要挖地洞。但是我仔細想著,這可有些不對。一來我們這山寨門下面是石頭,他們沒有法子挖洞。二來那震動的響聲,從很遠傳來,挖這樣一條長地道,恐怕他們的力量還不能夠。除此之外,我又猜不出是別的路數。剛才我在這裏靜坐了許久,我看到長毛前面兩座營,插的旗子更多,把箭垛子遮掩了不少。有時那旗子角被風吹了開去,現出了有人在那裏張望。我想,彼此離得這樣遠,除了炮,他還有什麼可以傷害我們。再把昨晚上震動的響聲聯想到一處,我就猜著,他們是連夜由別處運炮到這裏來。要不然,他們營牆上的旗子,插得既多又低,除了遮掩炮身,不會有別的用意。」

  立德道:「果然如此,他們就明目張膽架起炮來,我們也沒有別的法子,他們又何必藏藏躲躲的。」

  鳳池道:「在這一點上,我就想到他們手腕之毒,必是想等我們山上的人,全在前寨門邊,然後開起炮來,可以連寨子和人,一齊收拾乾淨。若是讓我們看到了,我們老早躲在山頂上,就不能把我們殺得那樣痛快了。」

  他口裏說著,背了雙手,在一棵大松樹下繞了圈子走,因道:「他們放大炮,我不怕。所可怕的,就是我們這山上的練勇,全沒有受過這樣的驚駭,一聽到大炮聲,大家必然滿山亂跑。那個時候我們軍心已亂,萬一寨門讓大炮轟破,就不能去抵禦敵人了。就是寨門不會打破,他們要殺上山來,我們也只有眼睜睜地,望了他們。」

  立德道:「既然如此,我們不會先對山上的練勇一個個說明,讓他們不必害怕嗎?」

  鳳池依然繞了松樹棵子走,搖搖頭道:「恐怕是不能先說明吧?你且走開,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在這裏籌劃。」

  立德見父親兩道眉峰皺著,都要連到一塊去,眼皮向下垂著,眼圈都陷下去一個窟窿了。若是一定不走,恐怕會引起了父親的厭惡,只好將碗筷收到篾籃裏去,悄悄地走開。但是也只走過一條小山溝,便把身子藏在石頭下。只見鳳池轉了很久以後,又伸手扶了松樹,斜斜地靠著向下望去。有時搖搖頭,有時又點點頭,有時又坐了下去,將手撐住了頭,只管出神。最後,他站起來歎了一口氣道:「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立德聽了這話,未免著急,立刻放下籃子,又跑了出來,站在鳳池面前問道:「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發愁,兒子看了,心裏實在不安。」

  鳳池手抱了雙膝,只管向他望著,因道:「你以為我是杞人憂天,發愁得沒有道理嗎?我仔細算了一算,山上的糧食,恐怕不夠兩個月。天氣乾旱,新種的糧食,莫想收到一粒。兩個月的光陰,過起來很快。現在不趕快想法子,到了兩個月以後,請問要怎麼樣?」

  立德躊躇了一會子,因道:「爹這樣靜坐在這裏,也不見得會想出什麼法子來。」

  鳳池道:「我是有一個主意,只是我不忍那樣做。」

  立德道:「只要能解山上的圍,為了大家,就有什麼損傷,也不必去顧了。」

  鳳池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怎能不顧?我的意思,只是帶了兩百名壯丁,不問好歹,沖下山去,殺個痛快。山上只留些婦女和老弱的人。我們殺下山之後,有命的奔走他方,沒命的,就和長毛拼了。至於山上的人呢?那我是不忍說的一句話,讓他們投降長毛吧。他們若是不投降,那就學朱子清老爹,一個一個全去跳山崖也好。」

  立德悵悵地聽了一會子,因道:「果然是大數已到,大家還有什麼活路?只是到了那時候,爹你自己呢?」

  鳳池垂下了眼皮,很久沒作聲,後來就道:「我自己嗎?那是早已和你們說過了,我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能在賊營裏殺出一條血路來,我把大家送出賊營,我自己會有個了斷。若是殺不出賊營來呢,我也會有個了斷,我不能死在賊人刀下的。」

  鳳池說著這話,緩緩站起來,眼望了立德,將兩手反背到身後去。立德聽說,顏色慘變,不由得兩行眼淚直流下來,然後向鳳池跪著道:「爹,你不能這樣做,我們同守在山上,守一天,是一天。」

  鳳池微閉著眼把眼淚含住,因道:「我也不過是一時憤激之言,果然山寨守不住了,那時我再做道理。但是到了那時,也不容我們再做道理了。你先回去,讓我再想想。你這樣一來,把我心思擾亂了,我又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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