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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第三十三章 先生之死志決矣

  朱子清為人,向來是吃方塊肉的,有時在書上搬下一番道理來,家裏人全莫名其妙,他倒可生可死。這時他一本正經地說可以救這全山的人,秋貞默然地站在他面前一會子,隨著就低聲問道:「爹,我倒有一句話要請教你。這山上許多人,都莫奈長毛何,你一位老先生,有什麼力量,可以把長毛全數打退?」

  朱子清手摸了兩下鬍子,淡笑道:「此匹夫之勇也。我焉能出此?」

  陳氏插嘴道:「你不下山去打仗,有什麼法子可以打退長毛?」

  朱子清道:「此國家大事,豈爾等婦女們所能知道?果然我要替山上練勇出力,我自有我的辦法。」

  陳氏道:「你有什麼辦法?我倒看不出。」

  朱子清這就有些不耐煩了,不免板了臉道:「我說了這些國家大事,教你們婦女們不必過問,你倒偏要打傾沙鍋問到底,我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了。」

  陳氏見這位老先生發了氣,這就不敢向下說了。他坐在草堆上喝了一盞白開水,對秋貞望瞭望,把書上「居,吾語汝」兩句文言譯成白話了。便道:「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秋貞看看父親這樣正正經經的神氣,卻是不能違拗著他,臉上雖是不帶什麼笑容,可也斯斯文文離著父親三四尺地方坐下。兩腿盤著,兩手交叉著放在懷裏,對父親望了一下。

  朱子清把那只粗杯子放在地上,微微地咳嗽了兩聲,才正了顏色道:「孩子,你雖不認得字,倒也還聰明,平常我說的話,大概你也就聽得很熟了。人生亂世,固然是很可怕的,但是只要自己拿定了主意,把死字放在前面,遇到不得了的時候,自己就預備一死,那就心地坦然,什麼喪氣失志的事,都不會做出來,因為人生最難堪者,莫過於死,死不足惜,則一切可懼者不足惜矣!」

  陳氏把針活抱在懷裏,正瞪了兩眼,向他盯住著。直等他把這篇文言說完了,就把嘴巴一撇道:「嘰裏呱啦說了這一大篇話,也不知道你鬧些什麼。你還說別人不知死活呢,你倒在這種日子叫自己姑娘坐在面前,沒事談文章。」

  子清道:「你懂得什麼?我講的是人生大道理,怎麼說是談文章呢?」

  於是掉轉臉來向秋貞道:「我所說者,你已經明瞭嗎?」

  秋貞料著父親是壯人家膽子,教人不要怕死,便點點頭道:「你老說的,我明白了。」

  子清便向陳氏道:「你慚愧不慚愧?她是青出於藍的了。」

  陳氏將嘴一撇道:「什麼鬼話,我真不要聽。」

  立刻低下頭去,一陣做針活,對於他的話,一點也不聽。朱子清卻也不一定要她來聽,又繼續地向秋貞道:「你母親只是一位村婦,所知者不過是淘米洗菜、養雞下蛋。」

  陳氏插嘴道:「你罵我的這兩句話,我可懂了。淘米洗菜怎麼著?那不是女人的本事嗎?你若知道養雞下蛋,那更了不得了。你知道雞吃什麼,就會下蛋。你知道怎樣的蛋才可以孵小雞?」

  子清皺了眉道:「我又不曾和你說話,你要打什麼攪?」

  陳氏道:「哪個要同你打攪?你提到我頭上來,我就插嘴說話。」

  子清翻著眼睛望了她一陣子,覺得也沒有法子可以奈何她,索性不向她搭言。於是對秋貞道:「我們說我們的,不要理她,俗言有一句,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句話移到書上去說,就是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男人有男人做人的道理,女人也有女人做人的道理。平常,我也和你講過。現在,我這樣一大把年紀,又是圍困在這種山沖裏,哪一天大數到來,我是不得而知的。到了兩腳一伸,我不能管你了,那時候要你自己做主了。」

  秋貞見他這般正正經經地說著,這話不能無由,便正了顏色低聲道:「我雖沒有讀過書,但是你老人家平常對我說的那些正經大道理,我全都記在心上了。天下太平,大家無事,那就很好。萬一有事,我決計不把性命看重,留一個清白身子,回答我二老爹娘。」

  子清抬起一隻手來,連連地拍了兩下大腿,微微昂著頭道:「我言青出於藍,非謬獎也。好!我就聽候你的話,自己放手做去。」

  又微微搖擺著兩下頭道:「有吾兒此言,吾志決矣!」

  秋貞坐在旁邊,不免對父親呆看了許久,便問道:「你說這話,從何而起?」

  子清向陳氏看看,又向秋貞看看,這才點頭道:「吾豈好險乎耳?吾不得已也。」

  秋貞正了顏色道:「爹你到底有了什麼打算?你自己這大年紀,可不能胡來。」

  子清笑道:「讀聖賢書,所為何事?我豈有胡來之理?」

  秋貞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胡來,但是在這個日子,你只有同大家一樣,在山上守著,不應當問別的事。」

  子清笑道:「作老子的人,念了一肚子書,到頭來還要受你的教調。這也不免太可笑了。」

  說到這裏,子清突然站起來,走出門去,兩手反背在身後,在屋前草地上散步。走路的時候,口裏還念念有詞。看到那夕陽作黃金色,灑在了山上的草木上,非常可愛。於是念著詩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在他念詩念得很得意的時候,趙二老爹一踱一踱地,正由隔山洞的一條小路上繞過。這就站住著腳,打量了起來。微笑道:「看朱子老這個情形,好像還在尋詩呢?有了佳作沒有?」

  子清猛然抬頭,微笑起來道:「此何時也?此何地也?尚可以說到尋詩嗎?」

  趙二老爹笑道:「那麼,子老爹在此徘徊不走,有什麼心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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