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天明寨 | 上頁 下頁 |
| 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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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清笑道:「我想著我們老了,不能做什麼事了。若是我有少年們那麼股子勁兒,我一定轟轟烈烈大幹一場,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是了。」 趙二老爹連連搖了幾下頭道:「此話誠然,我們實在是不能指望著做什麼事了,只有望之來生吧。」 他一面搖著頭,一麵點著腳走了。子清也昂著頭笑道:「趙二老爹未知我也。」 他儘管是在那裏徘徊,直到天色昏黑,還沒有進門去。這時,李立青也是在家裏吃過了晚飯,已經休息多時,這又二次出來,要到山崖上去偵察。經過了這裏,看到朱子清只是踱著步子來回不定,便也隔了山洞,從容地叫了一聲道:「子老爹,你還不回家去休息嗎?」 子清哎喲了一聲,又拱了兩拱手。他也不再說什麼,就這樣走回家去了。立青心裏還放心不下山崖下那群天兵,也顧不得朱子清如何,趕快跑到懸崖上。這時,崖上已紮下了一個卡子,當著山洞口子的所在,堆了許多石頭,一時要塞起這洞來,只要攜著石頭下洞,一會兒工夫,事情就完了。至於山上不肯預先把這山洞堵死,就為著大家都存了點僥倖的心思。假如得著機會,還可以由這個山洞口溜了下去。在石頭旁邊,用竹竿茅草,支了兩個小棚子,有十個人在這裏把守。立青又認為這裏重要,向父親還討了職分,在這裏駐守了。 到了崖上,棚子外面,正堆了些枯樹枝,燒著一叢火,十個守卡的練勇團團地圍住了火在抽煙閒談。一縷帶著紫色煙焰的火頭,向暗空裏伸張著。同時,附近的林竹,向了火光的一邊,都抹著紅色。丟上微抹白羅似的雲頭,一片片地牽連著,只在那空當裏,露出兩三點星來。看那樣子,又在做陰天。山崖上總是有風的,偶然樹木一陣哄咚作響,把火星吹著亂飛。看看山底下,天兵營寨所在,燈火閃動,隱隱地在平地上露出一個黑圈子,這分明是那新築的寨牆。尤其是那咚咚更鼓聲,四面八方,彼起此落,倒也露出一些殺氣。立青到崖上,耳聽這更鼓聲,眼看大地沉沉,那晚風吹到臉上,自也有一陣襲人的涼氣。他雖是年紀輕,卻也萬感交集。 正這樣出神,卻是嗖的一聲,有一樣東西,飛到身邊。立青知道是有人放冷箭,立刻把身子一低。同時,已聽到石頭上下篤篤有聲,中了箭了。火光之下,看得分明,一支長箭,羽毛很稀少的,落在四五尺地之外。搶上前去,把箭拿到手裏看時,正是長毛用的。便蹲了身子向烤火的人道:「你們還烤火呢,這就是烤火烤出來的。若不是一叢火光,長毛怎樣會知道有人在這裏?不把火滅了,他們還放箭呢?」 有一個人答道:「三哥,你忘了我們早上借箭的那個故事嗎?他們肯放箭就好,將來我們就用他的箭射他。我們只管在這裏燒火,人躲開去就是了。」 立青道:「我們人躲開了,不防備他們爬上來嗎?」 那人道:「我們又不走遠,只閃開幾丈路,躲在棚子裏。就是由洞口裏鑽出人來了,我們也有法子攔阻得及。好在這又不是大路,他們可以一擁而上的。」 立青笑道:「這雖是一條飯桶計,但是他們不中計,也與我們無傷,我就依你的法子行計吧。」 於是帶著笑,把枯枝在火焰上添著,大家全藏到棚子裏去。果然,那山底下倒並不怕中計,不時地向山崖上射一兩支箭。只是並無大批地射來,縱然一夜射到天亮,這也為數有限了。聽聽山崖下的更鼓,已經轉了二更二點,一堆枯枝也慢慢燒去。那飯桶計不生效力,大家慢慢地有些倦。白天勞碌了一天,這時睡在厚而且軟的草堆上,身上一陣舒服,自然也各想睡覺,只有立青同著兩位守卡子的練勇,坐在棚門口,不時地向山洞口張望。天上的雲團,結得更密了,很少有空當露出星點來。同時風停止了,樹木也沒有了響動,暗空裏覺得很沉寂。 立青靠了一捆茅草,雖要打個盹兒,卻聽得草群裏有陣瑟瑟之聲。這深山上,總不免有個把野獸,他立刻驚醒了,張眼四看。最不放心的,自然這是通山下的那個洞口,看了一遍之後,複又去張望第二遍,這一下看清楚了,正有一個黑影子,伏在那洞口。他一驚非同小可,大叫一聲有賊,摸著插在身邊地上的刀,跳步上前,舉刀就待砍了下去。那人大叫一聲,跳起來道:「動不得手,是我呀。」 這聲音很耳熟,立青倒退一步,喝問道:「什麼人?這時候敢偷看我的卡子?」 那人又道:「三哥,怎麼你連我的聲音全聽不出來了。」 立青放下刀來,哦喲了一聲道:「原來是朱子老爹,你深夜到這崖上來做什麼,假如一時失腳,跌了下去,那是有性命之憂的。」 子清用很和緩的聲音道:「三哥,你不比別人,是一位讀書明理的子弟,我有兩句要緊的話同你說說。」 他正說到這裏,所有在卡棚子裏的那些練勇,也都全跟著來了,將朱子清團團圍住。子清看到這些人,又接著道:「能上天明寨的人,那都是些忠勇之士,我要說的話,想必大家也全能領會。我說什麼呢?大家全知道,這山下紮寨為首的賊,是我的女婿。雖不是我親生之子,談起來,究竟也是我一層侮辱。好在這不肖的東西也念過幾年書,不是不知不識的人,今天我要拼了我這條老命,和各位分一點憂,決定周身不帶寸鐵,悄悄地溜下山去,到賊營裏去見汪學正。」 大家聽了這話,似乎很驚訝,全哎呀了一聲。子清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人生總有一死。活到我這樣大年紀,死是快來了,不能不挑一個好地方來死。我現在下山去,少不得還是和賊人好好地勸說,動以大義,讓他改邪歸正,解了這山下之圍。假若他不答應,我就去見他的父親。」 立青立刻攔著道:「子老下山去,若是到汪四哥營裏去,他念著翁婿之情,我想他還不敢怎麼樣。若是到汪孟剛那裏去,凡事他自己做不得主的,有個頭兒黃執中在那裏。到了那地方,恐怕不容子老爹開口,就要非刑相待。」 子清昂著頭笑道:「果然如此,那是我的幸事,我就死得其所了。假使他們把我的首級掛在轅門,望你們對著我的頭大笑三聲。話已說完,大家散開,讓我爬下山去。」 立青道:「子老縱有這種見義勇為的志氣,但是我們在這裏守卡子的,看到子老從容下山,毫不加以攔阻,在我們職責上,可有點說不過去。子老要走也可以,等我把家父請來,商議個萬全之策。」 子清將兩腳一頓道:「你若是這樣攔了我的去路,我不爬山,由崖上跳下去了。自然,這時,你們團團將我圍住,我無如之何。然而你們不能晝夜全看守住了我,只等你們有一個不留神的時候,我就向崖下跳著。到那時,你沒有救下我這條老命也還罷了,而且我要做那救這全山人的大事,你也沒有讓我做出,那豈不是一舉而兩失之?」 說著,他分開眾人,就要跑。四五個人同時將他拉住,哪裏讓他走開。子清急了,立刻賴到地上,向大家大磕其頭。口裏還道:「我這裏九頓首以請,只望大家把我放了。」 他口裏說著,頭碰了地面,真還哄咚作響。立青看了,真是老大不忍,便跑向前,兩手將他攙著。因道:「老伯,你這是怎麼了?你果然要走的話,我們做晚輩的,又怎麼攔阻得住?不過這樣重大的事情,議論得更詳細些,大家隨著也放心些。」 子清道:「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無非一死而已。我已經把死字看作事之當然!那還有什麼放心不放心呢?」 說著,他摔開眾人的手,又有向崖下奔跳之勢。立青只得一伸兩手把他的去路攔著。因道:「子老爹,你何必著忙?你果然要下山去,就是你自己所說的,誰也攔阻不住。我們現在所要同你老談上兩句的,就是我們在這裏把卡子,也擔著我們一分職責,白白地把你老爹放走了,不但公事上說不過去,就是對於朱伯母,也有些說不過去。只要是同在山上的人,我們全不能看了他去送死,何況你老爹還是年尊輩長的人呢。」 子清道:「依著你要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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