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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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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池坐在上面,已經是對丁三老爹的臉子打量一番,很顯然的,並不把他的話當作平常。等趙二老爹把話說完了,這就向丁三老爹點點頭道:「無論辦什麼,沒有動手的時候,總得詳細計劃一番。能做不能做,還在其次,只問當做不當做。既然是動手做起來了,這就不管他難不難,我們一定要順了這條路線走去。你老爹說得不容易,一定也有你的道理。你可以說出來,我們大家參酌參酌。」 丁三老爹倒不怎樣慌忙,微微地笑道:「這事也是顯而易見的。現在才是二月中,我們這山沖裏的麥,又種得遲,恐怕不到四月尾不能割麥,這就快要熬兩個月。麥的收成,不知道怎麼樣,就算十成收,大小兩個山沖全算起來不過二十擔,全山上五六百人,一個人能分多少麥?說到瓜薯高粱,那日子更遠了。再說我們山上這些壯丁,除了守寨門,還要在崖上巡山,恐怕也沒有什麼工夫來種莊稼。」 鳳池聽著他的話,微偏了頭,默然地聽著,並不去攔阻他。可是怒壞了在一旁的朱子清,他突然站起來,將一隻大袖子一舉,叫起來道:「丁公此言差矣!我們上山寨來,明明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能撐持一天,就撐持一天。沒有麥吃何害,還有滿山的樹皮草根。我們既有今日,只當堅營死守,以待機會。賊兵是烏合之眾,與我們又無不共戴天之仇,稍圍數日,見山寨不能破,自會解圍而去,何必還等麥熟。依我兄之言,竟是頹喪我們的士氣,我不敢聞命。」 他之乎者也鬧上了一頓,頸脖子上青筋直冒。那下巴上的鬍子,更是顫巍巍的,簡直氣昏了。鳳池向他招招手道:「子老何必生氣,丁三老爹也不過是一番前後顧慮的話,我們也絕不能夠為了糧食有點不足,就下山投降。只要我們明白了自己有這一點子難處,趁早能想點法子來援救,那也是好事。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朱子清最是信服鳳池的話。鳳池這樣勸說著,他就不作聲,翻了兩隻大眼睛,對全座的人看看,然後歎了一口無聲的氣坐下去。 鳳池道:「剛才丁趙朱三位老爹說的話,都很有理。糧食自然總有一天完的,但也不是馬上就完,我們不必先害怕起來。軍事是千變萬化的,長毛究竟能圍我們多久,這實在說不上。也許明天官兵到了,他們就要逃走,只是我們總要謹慎,不可大意而已。好在我們山上還有一點食物,先照趙二老爹的話,把糧食就減少起來再說。種莊稼的事,說不得了,只要是不當練勇的,無論男女多少,一齊出來動手,做不動重事,也要做點輕事。自今日起,絕不許有一個吃飯不做事的人,我的女人,她今年五十四歲,除了做飯,我就要她下田種麥,在山地上種豆子,多出一點糧食,總可多熬一些時,到了不能熬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尋死,飽餐一頓,一齊說下山去。不能殺的人,大家全在山崖上跳下去,死個痛快,也免得落在他人之手。我沒有什麼妙計,妙計就是,下了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死的決心。」 朱子清這就站起來,兩手拱著,高舉過頭頂,正著面孔,把頭微微搖了幾下道:「鳳老此言,千古不磨之論也。只要我們能下一個死的決心,什麼事不能做到。從今日起,我們就依了這條路走了。」 鳳池看到在議事廳裏的人,全都帶了一種興奮的樣子,知道自己這一番話,全把大家說動了心,這就向大家道:「現在我們就是這樣一句話,可以散席了,所有以後推行的辦法,那就全由丁三老爹去著手,有行不通的時候,我們再來集議。好在這件事也不是今天就辦,慢慢想法,那也不要緊的。」 於是朱子清先生,首先離席,出門回家而去。他們家只有他的老妻陳氏和他的女兒朱秋貞。為了子清老爹,來著他一腔乾坤正氣,不許逃難,所以她娘兒兩個,也就在這天明寨上安身了。他們雖缺少壯丁,可是家裏的茅屋,都是練勇代為搭蓋的,卻也和別家一樣。進了那石牆門,地面上亂蓬蓬地堆了許多茅草,在茅草上放了鋪蓋衣服之類,陳氏、秋貞全在亂草上盤膝坐著,手裏各拿了針活,低了頭不曾理會外面有人進來。 子清呆呆地站在一邊,側身向她二人望了許久,忽然昂起頭來,歎了一聲道:「今何日也?你們還好整以暇,在這裏做斯文事,真是不知死之將至。」 秋貞看到父親這種樣子,立刻站起身來,微笑著道:「爸爸為什麼面有憂色?」 子清將兩手一拍道:「現在這山寨讓長毛圍困得前後不通,我們殺是殺不出去,就是老守在山上,這糧食也快要吃乾淨了,眼望前途,實在虛無縹緲得很,我這樣大年紀,一死何足惜,只是這山上的人,男婦老少,有什麼罪,都要死在刀斧之下?」 陳氏將兩手按住了懷裏的針活,也昂著頭歎了一口氣道:「事到於今,我們還顧得到將來嗎?還不是過一天就算一天嗎?」 朱子清向她母女兩人看了一眼,然後慢慢地坐了下來,籠了袖子,盤膝坐著,翻了眼睛,向屋頂望著,又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陳氏道:「你生什麼氣?事到於今我們都把死字扔到一邊,人總有一死的,遲早一般,也犯不著放在心上。秋貞,你倒杯茶給父親喝去。」 秋貞早是兩手捧了一杯開水悄悄地送到子清面前,低聲道:「父親,你喝一點吧。」 子清手捧了茶杯,向秋貞注視了一會,冷笑道:「你這孩子,好八字!」 秋貞忽然聽到父親這一句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臉上一紅,轉著眼珠,倒退了兩步。子清才知道是自己的話重了,想到了不教而珠,不是忠心之道,便喝了兩口水,放出很平和的樣子,向她道:「我並非說你的命不好,我是說這全山寨的人,命都不好。將來這山寨一天破了,我們是同歸於盡。」 秋貞也知道父親是一種安慰的話,便笑道:「你老人家也是太慈悲了,自己的身世,還不能顧全,哪裏能顧這全山上的人?」 子清手摸著鬍子,微搖了幾搖頭道:「孩子,你不要小看了人啦。假如我願意拼了這條老命的話,也許我就救了這全山的人了。哼!你是不可小量了我的。」 這不但秋貞聽了這話有些驚異,就是陳氏也對他望著,不知他用意何在,可是這位書呆子,果然生出一層風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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