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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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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孟剛被他拉了出去。全營兵將齊齊地站列兩排,分在路的左右邊,每五個人一面小旗,每二十五個一面大些的旗,每一百人,一面更大的旗子飄蕩在人頭上,人卻動也不動,反是在一點聲音沒有之下,增長威風不少。隊伍外面,另外有幾排人,不曾穿得號衣,大概是新收來的百姓,遠遠地站著。汪孟剛心裏,也是雪亮的,便向後退了兩步,略後於吳光漢三尺多路。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到嗆的一聲,又嗆的一聲,有那大鑼的響聲由遠而近地走了過來。 大家聽了這種大鑼聲,好像是受到一種警誡似的,立刻在臉上表現著誠惶誠恐的樣子,不敢輕咳嗽一聲了,只有那各人頭上飄蕩的旗角,在風裏剖剖作響。那大鑼嗆聲,更是宏大了,在隊伍中間,便看到有人肩了兩對蜈蚣長旗、兩對大鑼,鑼是兩人抬著另一個人敲。鑼後面四匹頂馬,馬上坐的人,穿著紅袍,帶著紅風帽,像火一般的,照人眼睛。在四匹頂馬的後面,便有一個人,撐了一柄高竿子紅綢傘,傘後才是一頂綠轎子,八個人抬著。這八個轎夫,卻穿的是綠褲綠褂、短短的紅風帽。 這一種裝束,讓人猛然看到,很像戲臺上的戲子裝扮了出來的。由人身上,以至天空的旗幟,那鮮明的顏色,全讓人感到莫大的刺激。轎子直抬到師帥面前,方才停住。那監軍走下轎來,戴了紅風帽緄著很寬的黃邊,身穿素黃袍子,外加黃馬褂,前後繡著兩團大牡丹花朵,下面,可登著大紅鞋子,頗覺得不是大官的裝束。他下轎之後,吳光漢立刻跪下,口稱大人。汪孟剛早看到他黃黑的臉色,濃眉大眼,倒翻兩個鼻孔,一張厚嘴唇,亂生著一叢稀少的鬍子。這一副尊相,添上他那一身穿戴,實在有些不順眼,心裏便有點不願意。無如自己和他的位分,相差得太遠了,假使不順他的心,只要他一聲大喝,自己就有性命之憂的。於是老早看了吳光漢的動作,學他樣子,跪了下去。 那監軍更是比他眼光厲害,早已把他看在眼裏,這就手指了黃汪二人,向吳光漢問道:「這就是新投順的那兩個人?」 吳光漢已是站起來了,聽了問話,又是一拱,便道:「就是他兩人。這位是黃執中賢弟,在湖北就投順過來的,現在受封了將軍尉。」 監軍道:「且到裏面說話。」 他說著向裏走,後面卻有拿刀棒劍的隨從,緊緊地跟著走。到了館裏設聖案的堂屋裏,他是毫不客氣的,就在正中一張椅子上安然坐著。 於是吳光漢立在桌子前面,黃執中退後兩尺,汪孟剛更退後兩尺,一條鞭的排班站定。監軍瞪了大眼睛道:「黃執中、汪孟剛,你們現在都明白了嗎?我們在此地所要辦的事,和定好了的計策,吳弟想必是老早告訴你們的了。」 黃執中比汪孟剛聰明得多了,立刻答應:「小弟都已知道了。」 監軍將警木一拍,喝道:「汪孟剛,你為何不答話。」 孟剛上前一步,躬身作了一個揖道:「小弟禮當讓黃兄說了,才能開口。」 監軍點點頭道:「這倒言之有理。汪孟剛,我告訴你,你既立志頂天,不可稍有二心。我現在派定二十名弟兄留在此地,幫你訓練隊伍,把這天明寨的大小妖頭,限期一齊除盡。至於多少日子可以除盡,現在我不說定,你是此地人,讓你自己斟酌。看你辦這件事,可以知道你頂天的心有假無假。至於吳弟和你說的計策,你若有不明白之處,可以再問吳弟。」 汪孟剛連說是是。監軍道:「你現在且退,我和吳黃二弟要商議天情。」 汪孟剛打了一拱,自退回臥室裏去。同時,這臥室門外,就有兩個伍卒在那裏把守著。孟剛坐在屋子裏,想到吳光漢說的許多條計劃,有好幾樣,是不忍在本鄉本土下手去辦的。可是已經事前把天明寨形勢險要告訴給他們了,他們就認定了,這雖是一點小小的症毒,也不能放鬆,就決定了把這群人剷除了才丟手。若是自己只管投降他們,並不告訴他們天明塞是有這樣厲害的,想著他們也就像對付太湖宿松一般,佔據了以後,隨著也就把大隊人馬調去打南京,不佈置了。現在是自己把他們引到東鄉來了,天明寨的人,偏偏還偷營了一回,和他們結下深仇大恨,不撲滅天明寨,他們是不干休的。 黃執中所說,吳光漢帶人馬走了,這裏就是自己的天下,那也不見得。剛才監軍說了,要留二十個人在這裏幫我做事。哪裏是留著幫我的,分明是留下二十名小監軍,專管我一個了。到了那時,他們所定的那些辦法,恐怕一樣一樣的,我都要做到。假使我不做,這二十個人,就不能饒我了。他們現在議論天情,就把我丟開,這裏必對我不利是不用猜想的,我除了依照他們的法子去做,那是毫無活路的。 他真後悔,想在分外,邀這麼一種臭功,落得做了人家的劊子手,來殺自己家裏人。想到這裏,兩隻腳踏在地面上,恨不得將地面踏下兩個二尺深印下去。兩手捏了拳頭,不住地微微抖顫,很想用盡平生之力,在面前的桌子上捶上這麼一拳。可是將眼光向房門外一看,正有兩個伍卒站在門外。他們全是吳光漢的耳目,動不動他們就可以說別人反革變妖,對天有二心,一刀砍下頭來,那還是罪從輕罰呢。自己可不要鬧個笑話,到後來弄得五馬分屍。 想到了這裏,這就立刻把臉色平和下來,口裏默默地念著天條,微閉了眼睛,表示著在這裏沉靜著想的神氣。這樣很久,才避開了伍卒們的注意。孟剛在屋子裏悶悶地坐著,約莫有兩三個時辰,才見黃執中臉上帶了一種不甚自然的笑容,由外面走了進來。他進門之後,第一句話就是,這位監軍大人才能了不得! 孟剛站起來笑道:「黃兄談這話,定有什麼高見。」 執中指著椅子道:「你且坐下。我告訴你,監軍大人對我們說,他坐在轎子裏,就看到貴處這一列高山,是個形勢險要之地,剛才帶了我和吳兄,悄悄地騎了三匹馬,出去偷看了天明寨的地勢。他說,用外鄉人來打這個寨子,要三千人的話,用本鄉人來打這個寨子,有一千人就夠了。因為如此,他就臨時定了一條計策,這條計教愚兄去做,大概總是馬到成功的。說一句大話,天明寨的人他一個也休想逃走。至於這條計究竟是怎麼個行法,我暫時不說出來,將來做到哪裏是哪裏,我自會一件一件地告訴你。」 孟剛聽他的話,說得這樣厲害,卻還不知道他要是用些什麼手段來把天明寨這班人斬幹殺淨。曹家人與自己有仇,逃上天明寨去的人,可與自己無仇。清朝的官,沒有好人,是自己所怨恨的。可是在清朝手上出世的百姓,全是同類,把他們殺光做什麼?若說他們不降長毛,他們也並非是和長毛有仇,不過是長毛要他們的命,他們躲了起來。我汪孟剛也有一顆良心,老早地勾結長毛到了這裏來,鬧到全鄉的人已經是家敗人亡。而今還嫌不足,還要把藏在山寨子裏的,一個個全弄死來,這真有些過分了吧?他心裏這樣懺悔著,臉上已是接二連三地變了好幾回顏色,紅的,蒼白的,青紫的。 黃執中這就走向前一步,握了他的手道:「汪弟,你怎麼不說話,有什麼心事嗎?」 汪孟剛笑道:「黃兄這話,我可有些承受不起。現在我們既是歸順了天國,只有立志頂天,跟隨真主去打江山,哪裏還有什麼心事?」 黃執中回頭看門外兩個伍卒,卻已走開了,這便把他的手,更是緊緊地握住一點,便把聲音低了一低道:「你的心事,我也略微猜想到一二,莫非是聽說這裏將來還有戰事,你很覺對本鄉人不起?」 汪孟剛強笑道:「哪裏有這話,黃兄多疑了。」 黃執中握住了他的手,依然不肯放,把聲音更是低了下去,因道:「你的話,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必是想到這裏有了戰事,將來你的鄉人,遭劫的不少。可是這不算什麼呀,由三代到現在,哪一回換朝代的時候,不是這樣殺人如麻的。有道是,在劫的難逃。你只管放手做你的事,死人多少,你就不必問了。」 汪孟剛聽了這話,雖覺得他這是安慰之詞,可是說到殺人多少,也不用問,這未免太怕人,因之那灰白的臉色,又加重了一層,呆了那兩隻眼珠,只管向黃執中望著。黃執中微微一笑道:「怎麼樣?老賢弟,我說的話,猜到你的心眼裏去了。你就算是爬上了老虎背,事到於今,也就只好騎在老虎背上,不能下來了。你要下來,就會讓老虎吃了的。」 汪孟剛聽了這話,不由得兩膝向下一屈,對黃執中跪了下去,兩行眼淚在臉上流下來,硬著嗓子道:「我的哥,事已至此,你要救我一救了。」 黃執中連忙伸著兩手,要把他拉起來,連連地道:「這地方,你怎麼行這樣的大禮,讓人看著,如何是好?請起!請起!」 汪孟剛道:「但是你必定答應救我一救,我方才起來。」 黃執中不知道他犯了什麼心病,也不免呆了一呆,救他一救的話,恐怕擔干係,還不能答覆出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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