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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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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剛投降天國,就為的是這一點安慰,自是心裏一陣蹦跳,將公文接著。展開看時,上寫著: 真天命太平天國,勸慰師聖神王乃師贖命主,左輔佐正軍師東王楊頒給執照事,照得天國之官,佐理上帝天下之事,必以頒給照憑印信以昭慎天威,照職授官,思份理治天事,尤以執照為據。茲蒙天父天兄大開天恩,暨我主鴻恩,本軍師將吳光漢等互結公同保舉汪孟剛一名,保奏天王旨准封汪孟剛為賜同旅帥執照赴任,毋得有違。仰該官收執,以憑赴任,領印辦理留守潛山鄉軍任事,務須依公忠正辦理,不得有蒙昧冒濫,致幹法究,宜立志頂天報國,速速。此照。 太平天國的軍制,一個軍師,轄管五個師帥,分前後左右中五營。一個師帥,轄五個旅帥,一個旅帥轄五個卒長,一個卒長,轄四個兩司馬,兩司馬有伍卒二十五個人。所以照此算法,一個旅帥帶兵不過是五百人,只合著現在一個營長的位置。這種軍官,又分在軍和在鄉兩種。在軍的,實實在在的有五百人。在鄉的,是一種官名,看本人的能力如何,可以在地方上辦理一點民政。像平常一個軍師,也不過管縣的民政,而且還有一個監軍監督著,一個旅帥,那在鄉下,只好當個甲董罷了。 汪孟剛在鄉下,就是一個很有名的紳士,在一甲裏面,也在首領之列。自己擔了血海干係,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做到,以為投降了天朝,可以找一條出路,不想靜候了許久,還是鬧著芝麻大的一個官。當時接到這封執照,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心裏是十分的不受用,可吳光漢是有兵權在手上的人,若是得罪了他,他一個不高興,隨時可以把人殺了。於是看了黃執中的樣子,先和吳光漢道了謝,回頭再把吳光漢請到一邊,二人單獨地向天空拜了四拜,叩謝天父天兄天恩和真主天王的鴻恩。 吳光漢這才向二人道:「現蒙天父天兄,大開天恩。我主洪兄,大開鴻恩,封了黃弟為將軍尉、汪弟為職同旅帥,這是難得的。黃弟雖是由湖北投營前來,究竟還是新兄弟,於今得了將軍尉,這是和愚兄一樣大的職分了。至於汪弟,投我營不到半個月,日子更淺。但是我主萬歲、東王九千歲正在收羅天下人才。念汪弟一心頂天,前來投誠,這是可以替兩江外小(指百姓也)做個榜樣。加上我東王人馬,已經於十七日得了安慶,巡撫蔣文慶妖頭,又已自盡。我們的大隊人馬,順流而下,眼見我主就要在南京坐下錦繡乾坤。所以我主二兄格外大封官爵。現在本軍人馬要去替我主打江山,這裏的軍事,不能不交給一班新兄弟來管領,我望二位一心頂天,好好去辦。」 汪孟剛聽了他十幾日的教訓,覺得在每篇談話中,就有好幾個一心頂天、好幾個天父天兄大開天恩,聽了實在有些紮耳朵,便呆呆地站在一邊,答應了兩個是。 吳光漢將他兩隻手反背在身後,對了汪孟剛注視了一會子,便點了兩點頭道:「這件事也並不是這樣隨便,我們有話,還是去仔細商量。」 他說完了這話,就引著二人到自己屋子裏去。那兩個老弟,卻是比大人還要懂得世故,他們知道黃汪二人全授了職,還知道黃執中的職分是和吳光漢平等的,所以把兩把椅子平放在上邊,把一把椅子放在下邊。吳光漢指定著黃執中同坐在上邊。汪孟剛一想,下邊一把當然是自己的,可以隨便坐下了。不料屁股剛落下去,吳光漢就把臉子變著,瞪了眼道:「汪添剛,你現在受了天朝職分,就應當懂得天規。我是師帥,你是旅帥,你不聽我的吩咐,就坐下去,這是以下犯上,不懂天道。打江山的時候,軍令如山,你這種情形,就該重罰。」 汪孟剛聽到就該兩個字,心中早是一跳,以為他必接著斬首兩個字,卻算是好,他只說了重罰。可是重罰兩字,也是沒有限制的,也許重打幾十棍了事,也許用他們的慘刑,五馬分屍,心裏連轉了幾個念頭,感到不妙,立刻就朝著吳光漢跪了下去。當時天國軍隊裏的階級,正是分得很嚴的。上一級的官,對下一級的官,正不妨當奴隸看待。所以汪孟剛向吳光漢長跪下去,他自是大剌剌地坐著,並未怎樣的謙遜。 汪孟剛端端正正地跪著道:「小弟初次投來天國,所有各種規矩,全不曉得,總望大人開恩,多多指教。將來得有成就,都是大人栽培的力量,小弟永不敢忘。」 黃執中看到汪孟剛這份委曲,坐在一邊,也是很難為情的,於是站了起來,向吳光漢連連作了兩個揖道:「汪弟雖然失禮,但是他出自無心,將來吳兄多多指教,自不會有這種失禮的地方了。這第一次的錯誤,你就饒過了他吧。」 吳光漢這才站起身來笑了一笑道:「看在黃弟的身上,這就饒過了吧。自今以後,你得處處謹慎,不可再有這種越禮的事。」 汪孟剛算是在刀口裏要回轉了人頭,如何還敢大意,立刻向吳光漢磕了一個頭。吳光漢一伸手,做個引起他的樣子,點點頭道:「起來吧,以後不可再犯規矩了。」 汪孟剛臉上雖是完全放出謹慎的樣子,可是他那眼睛裏面,已是微微透出了許多細小的血管,所有無可發洩的一腔怒氣,都由那些微細血絲裏透露著出來。黃執中斜坐著向了他,看得清楚,便向他連連丟了幾個眼色,而且還微微地擺了兩擺頭。 汪孟剛心裏明白,便低了頭,沒有作聲。吳光漢沉了一沉顏色道:「現在我們得著東王的金諭,攻打南京去,本部軍隊開走以後,這裏的事情,都交給你二位賢弟來辦。只是這一副擔子,非同小可,不知二位賢弟,可能承擔得起?」 汪孟剛方才受了他這一頓教訓,心裏已是十分明白,在太平天國做事,隨時都可以把腦袋取了下來。於是垂下眼皮了眼皮,並不答話。黃執中卻答道:「小弟雖不敢說是承擔得起,但是吳兄交下來我們一副擔子,我們一定要承受起來的。只是還要請吳兄多多指教。」 吳光漢沉吟了一會子道:「若是此地沒有什麼妖人,那倒也罷了。只是天明寨裏面,藏了許多妖人,我們去後,他們必定會搶下山來,那個時候,你們沒有一點力量怎樣抵敵得住?現在做個萬全的法子,只有你二兄趁此招集一班新兄弟,紮好寨子。」 說著就吩咐兩個在屋子裏的小老弟出去,擋住了來路,不許人進來,於是把他教練新弟兄的辦法,輕輕告訴了黃汪二人。黃執中是垂了眼皮,好像字字已由耳入心。汪孟剛聽著,心裏頭卻打了兩個冷戰,他絕想不到吳光漢一個粗人,想出來的計謀,倒有這樣的周全,口裏哪裏還答覆得出一個字來,只是不住地向黃執中偷看。黃執中倒是並不介意,站起來向吳光漢躬身答道:「吳兄想的法子,可說是周全到頂。小弟赤手空人到此地來,還不怕這群妖魔,現在有吳兄這樣指教,只天明寨上那幾百名小妖,何懼之有?」 吳光漢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賢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只在這幾句話,我看出你是個有肝膽的漢子。明天上午,有監軍大人到來,那時,自有監軍告訴你們再詳細些的計策。」 汪孟剛心裏計劃著,吳光漢去了,自己沒有了管頭,在鄉下大可為所欲為,不料吳光漢去了,又要來個什麼監軍。照著他們的位分來說,監軍比軍帥還大,和師帥就大過兩三等。自己是個旅帥職分的人,見了這種大人物,哪裏還有說話的位分?心裏不住地猶豫著,臉上是不時地有了難看的顏色。同時也又轉了一個念頭,等我回得家去,和兒子商量商量再作計較吧。誰知吳光漢和他商議過了這一回事之後,就把他留在館子裏,不讓回家去,只有靜候監軍前來。到了次日,天色還不曾大亮,便聽到海角軍鼓亂響。他匆匆地爬起身來,就聽到館子裏紛紛傳說,排隊迎接監軍大人。 黃執中頭上紮了黃巾,身上穿了一件黃布袍子,跑到臥室裏,找著了孟剛,兩手扯住他的衣袖,向他臉上看著,低聲道:「汪賢弟,我知道你心裏有些受屈,但是你要想到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在現時不能受一點委屈,怎樣能教人家相信你?不過三五天之內,吳光漢就要帶了他們這班走了。等他走了之後,這個地方,沒有人的權位,大似我們的了,我們要幹什麼,就幹什麼,便是你我出頭之年。今天迎接監軍,這是最後一關,如監軍歡喜你了,就什麼不愁了。」 汪孟剛悄悄地歎了一口氣,便又笑道:「你所說的,自然是正理。只是我向來在鄉下作紳士,是個閒散之人,對於作官為吏這些儀節,全是外行。於今猛然跳到隊伍裏面來,處處都要遵從軍令。」 說著,又皺了兩皺眉道:「事已至此,悔也……」 黃執中不等他說完,臉也紅了,將手握住了他的嘴,低聲喝道:「你怎麼說出這種言語,同我出去迎接監軍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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