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天明寨 | 上頁 下頁 |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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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池這就向各位首事道:「這次的消息,雖然靠得住一點。但是以往各次,謠言都傳說地比這厲害,後來也全是風平浪靜,大家徒然紛紛亂一陣,白耗費精神。這次我們只管鎮定,還是不能不加緊戒備。另外還得有兩個精細而又膽大的人,直到縣城邊去探聽,只是有誰可以去呢?最好是我自己去一趟。」 說著,將腳一頓。趙二老爹在旁坐著,就起來搖手攔著道:「你老爹若是去了,我們這團練還沒有戲唱呢。」 鳳池道:「我倒不用虛謙,說是少了我無關輕重,因為這團練就是我起首興辦的。只是說到用兵,第一是知己知彼,不知道人家怎樣的來,自己胡亂張羅一陣,不但無益,也許是有害。」 趙二老爹點了那只微跛的腿,摸了那短短的八字須道:「無奈我是手無縛雞之力。」 朱子清捧了水煙袋,架著腿抽煙呢,搖了頭道:「此挾泰山以超北海之事,非折枝之類也。」 他旁邊坐了劉又卿老爹,兩手擁了個泥火籠子,斜靠在木桌上,搖著身體,點了頭道:「李鳳老的話是對的,只是有誰能去呢?」 再過去是阮伯蘭先生,人是圓圓的臉兒,長得很胖的,微卷了兩隻大袖頭子,手捧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釅茶,慢慢地呷著,眼睛還望了那杯子上的熱氣,一直向上升,只管出神,他並不接嘴說話,只是微擺著頭,好像心裏在說。這件事是不容易做到的,正在大家都沒有話可說的時候,立青由外面搶步進來,向鳳池道:「爹我可以去嗎?」 鳳池向他身上那套短打裝束望了一望,因摸了鬍子笑道:「論起你的膽量來,我相信你可以去的,只是你精細則不足,而且這件事也不是一個人所能做得下來的。就是我親身去,我也得帶著一個人同去呢。」 立青道:「我帶著李鵬舉去,好嗎?他會跑。」 鳳池只管摸著鬍子,卻沒有作聲。立青看他那情形,便是有點許可,因道:「請你老人家讓我去吧。」 鳳池道:「好,我讓鵬舉同你去。我聽說長毛見人便擄,尤其是壯丁和小孩,見了不能舍。你前去有一個要著,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近了身。你自己對這個要著,把握得定把握不定?」 立青昂頭想了一想道:「那我騎了馬去。」 朱子清道:「如此,豈非打草驚蛇乎?」 鳳池道:「若以本不想和長毛近身而論,也未嘗不可。我們的意思,也只要知道他們到了哪裏,要向哪裏走?」 立青聽了父親這話,那就不必再向下聽去了,走出祠堂去尋找著外號矮虎的李鵬舉。他拉著他的手,向他周身打量了一遍,笑問道:「我帶你去打探去,你不怕死嗎?」 矮虎跳起來,拍著手道:「怕什麼?我一個算兩個。」 立青便牽出那匹馬來,喂了一飽草料。他背著一張弓,掛了一袋箭,提了一根花槍,再帶著矮虎來見鳳池。矮虎穿了厚襪草鞋,紮了裹腳肚,只背了一把單刀,腰上拴著一對流星錘。那矮小的個兒,越是顯著精悍異常。鳳池見了他們,又把膽要大心要細的話再三叮囑了幾遍。然後矮虎緊隨在立青馬後,順著大路向東,向縣城走去。每到高坡的所在,他們必得站定了,向東邊探望探望。走了十五里路,到了余家井鎮,這才現著慌亂的情形。鎮上兩旁的店戶,家家緊閉門戶,這並不是過年關張那種樣子。關了門,門上加了鎖,還用橫木段子在上面釘著。有的店鋪來不及關門,竟是半掩著,向裏面看去,卻是空洞洞的,地面上一路撒著零星物件和散碎銅錢,這也就可以想出這裏人逃走時那一番奔跑張皇的狀況。 走遍了一條街,他們才只遇到兩個白髮老婆子和一個瞎眼的老頭子,問他們情形。他們也只是說造反的人快到了,其餘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立青便向矮虎道:「這樣子,在別人口裏,是聽不出所以然來的。有道是百聞不如一見,我們只管向前走,必定看到了長毛,再回轉身。我有這匹馬還怕什麼?你憑著兩條快腿,遇到什麼急事,也總可以跑得開。小夥子,向前吧!」 他騎在馬上,反拿著花槍的槍柄,在李矮虎身後,輕輕地敲了兩下。李矮虎笑道:「我的命,絕沒有你的命值錢。你都捨得這條命去闖上一闖,我還怕什麼?小夥子,我這裏先走了。」 他說著頓起腳來一跳,就已經跳上了馬前,拔開步子來就跑。立青輕輕喝道:「你不用忙,我還有話告訴你。我們兩個人不能同在一處走。這種打扮,人家看到了,那是格外顯眼。可也不能離得太開了,那樣,我們就沒有了一點照應。現在應當讓我打馬在前走,你隔幾十步,隨後跟著。上了堤,樹林裏,你雖看不到我的人影子,也可以聽到我的馬蹄子響。那麼我在前面出了什麼事,你可以溜了跑。若是你在後面出了什麼事,我也可以回來救你。」 矮虎斜瞅了他道:「三先生真是瞧我們不起,我有了事,你可以來救。你有了事,我就溜了走?」 立青笑道:「只要你有膽子跟了三爺來,我自然是不攔著你。好小夥子,聽著我的馬蹄子響吧。」 他說著,兩腿一夾馬肚,馬就奔出了鎮市。這裏原是廣州、南昌、九江等處一條通到北京的驛道。出了鎮市,路便上了潛水大堤。護堤的大樹和那叢生的野竹子,長得密密的,看不見堤外一些什麼。在堤上行走,只能看見樹杈竹梢外的青山影子和那天腳底下的白雲。由裏向外看是這樣,外面看裏邊,更是一無所有。立青的馬約莫在堤上走了五里路,只有那嘚嘚的馬蹄聲和那風吹野竹梢子的瑟瑟聲互相呼應。立青忽然停住了馬,將馬拴在大楓樹上,自己就盤了樹幹,直爬上樹杈去。他向西南角一望,黃塵隱隱,裏面正有兩三炷青煙,直向上沖。若不是火燒房屋,不會有這樣大的煙火的。再向附近各處村莊一看,許多屋脊掩藏在枯樹裏,卻是沒有一點雞鳴犬吠之聲。 這已快到了人家做晚飯的時候,也並沒看到一處人家有炊煙冒起來。心裏那種離亂的意味,便覺得由這點上勾起來更深。太陽斜照在大地上,變了紫黃色,尤其是天上有兩片凍霞帶著血光。樹下的潛河水正是落淺時期,在白沙灘裏流著,一點響聲沒有。離這裏不遠,有一個渡口,往常用竹筏渡人,總是來往不斷,現在卻是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兩隻原來渡人的竹筏,偎在沙灘邊,遙遙地還可以看到那沙上留下來的人腳跡。他正在打量,李矮虎已經跑到了樹下,昂了頭道:「我忽然聽不到馬蹄響,倒嚇了一跳,所以就拼命趕了來,你看到什麼了嗎?」 立青道:「怕是人都跑光了,什麼也看不見,放了膽子,我們只管再跑上一截路。」 矮虎笑道:「我早就想著,我們鄉下人是自己嚇自己,我們一直走到縣城裏去,還是太平無事,回來一說,也要把那些膽小的人羞死。」 立青在樹上看過了四向,各處都無事,那膽子比矮虎還要大,索性跳上馬去,一帶韁繩,向前飛跑,顧不到要和矮虎互相呼應的那一句話了,順著堤又跑起來。約莫又跑了兩三里路,便是一個渡口,必須渡過河去,才能到縣城。渡口上原有兩家草棚子茶飯店,立青下了馬,將韁繩拴在草棚子柱上,探頭向屋子裏面看去。裏頭雖沒有人,鍋灶碗盞,都還照常。叫了兩聲店老闆,也沒有人答應。 裏面有兩個小屋,房門半掩著,推開門向裏張望,一張白木床上堆了滿床的稻草,一個大破木板箱子倒在地上,笨重東西似乎沒動,只細軟物件卻是搬了個空。地面上散著一些紙片布屑,想是店家搬東西遺落下來的。立青再到別一家去看看情形,大概也是相同,自己這就站在渡口上,將槍倒插在身後,向對岸看著。這裏河水雖然不深,但是單人渡過河去,必須脫了鞋襪。河的河面,總是寬的,設若渡到半渡,遇到了敵人,卻是很棘手,便站在那裏,向沙灘中的流水,看了直出神。灘邊也有兩張渡河的竹筏,一張被水沖到下流頭,擱淺在浮沙上,一張卻已被拖上了岸,篙子丟在一邊。 正這樣出神著呢,心想,這渡口上的人,也有些小心眼,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擋住長毛不過河了。忽聽到對過野竹林子裏,一陣人聲喧嚷,心裏一動,趕快拔了槍,倒退到茶棚子牆角下,藏了身子,伸頭張望。首先看到竹林子路口先飄出一面三角黃旗子來。隨著後面,就擁出一群人,那些人身上穿著紅背心,頭上包著紅布,手上都拿有兵器。這是眼睛裏很少見過的事,一看就料著是長毛。 立青雖是不怕,但是真看到了長毛,把一年以來,所聽到的謠傳,現在親眼得見,那也不能不說是一件異乎尋常的事,心裏連連跳了幾下。再仔細看去,約莫是有十多人,都站在水邊,指指點點。看他們那樣子,並不是怕水不過,卻是指著河這邊的形勢,預備領大隊人馬渡過來。正看得得勁,身後卻猛可的被人一把抓住,也來不及轉身,將槍柄就反搗過來。再回頭看時,卻是矮虎,笑著跳出好幾尺以外。矮虎笑道:「好哇!你這樣打探,人家把你活捉了去,還不知道呢。」 立青道:「我原知道身後不會有長毛來,所以少提防一點。你還鬧著呢,長毛都到了河那邊。」 矮虎道:「我也看見了。只二十來個人,我們怕什麼?」 立青道:「那倒不要看小了人,也許他們這裏面有能手。我們就隔了河在這裏等,看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來。等他們真渡過河來,我們再走不遲。我們由小路上,隨便一溜,也就溜走了。」 矮虎笑道:「若是那樣,我們還得不著實在的消息。最好我們捉他一個活口過來,那就什麼都好打聽。」 立青道:「只是他們有二三十人,我們才兩個人,要想捉一個活的過來,恐怕不易。」 矮虎道:「我倒有個主意,你看,天也快黑了,我們由上游偷渡過河去,在竹林子裏藏著,到了晚上,我們悄悄地溜到路邊,偷著拖了一個就跑。」 立青笑道:「你以為他們是雞,可以偷了走嗎?他叫起來,我們倒是送禮上門。我看要來就是硬來,趁著天色還亮,也許他會上我們的鉤。」 於是把心裏擬的一條計,告訴了他。矮虎一拍手道:「這很好,准可以叫他們上騙。」 說著這話,就跳到河邊去。他這一出現在河邊,那沙岸上的人立刻就喧嘩了一陣,好像說是很奇怪。就有一個人站到水邊上揮著手道:「喂!老百姓,你們那裏有妖嗎?」 矮虎道:「我們河這邊,人都跑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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