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天明寨 | 上頁 下頁 |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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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青在他身後輕輕地告訴道:「他說的妖,就是指著官兵。你說有兩個妖頭在前面百姓家裏好了。」 矮虎笑著答道:「有幾個妖,你們過河來捉吧。你們是長毛那邊來的嗎?」 立青輕輕地喝道:「你怎麼當面說他是長毛?」 一言未了,那二三十人擁了那面旗子就搶過河來。矮虎看到,將右手一舉,立青跑了出來,跳上馬背去,也直奔河灘上。那對面一群人,聽說有妖,正要渡河過來捉妖。走到河心,忽然看見岸上有騎馬的人,手上還拿了兵器,這一定是妖了。大家呐喊了一聲,把河當作平地,一齊衝殺過來。矮虎這才知道,這麼一道淺水河實在攔不住長毛,拔腿便跑。他並不走大路,只由沙洲上的小路上,斜刺裏飛奔。 立青不慌不忙,看到他們身後並沒有隊伍,直等他們離岸不遠,然後勒轉馬頭,順了大路跑。他故意將槍柄打了馬屁股,現出那驚慌的樣子來。這個時候,太平天國的軍馬穿過湖南湖北,夾江水陸百萬之眾,潮湧而下。江南清軍,望風而潰,向來沒有什麼大抗拒。這一小隊天軍,他們人數雖不多,卻是見過事的。這樣一個騎馬的人,又沒有穿清軍的號衣,哪會放在眼裏,因之大家一擁上岸,直奔立青。 立青看到他們上了岸,故意將馬騎得東奔西竄,人在馬背上,也是前仰後合。天軍看到,這活是一個初次騎馬的人,哪裏還能夠打仗?大家哈哈大笑一陣,更由後面追著。立青跑著離開他們約有一里路遠,快要上堤。遠遠看到矮虎站在小路邊一個沙墩上,便拍手大叫道:「來呀!來呀!妖在我這裏。」 天兵看到他和立青,一個步行,一個騎馬,分了兩處站著,情形有點尷尬,就不免站定了腳,估量一下。矮虎大叫道:「呔!長毛!你們膽也太小了,你們那麼些個人,跟著我一個人也不敢過來。」 天兵被他的話一激,就丟了立青,一齊去追他。」 立青早是勒住了馬,插好了槍,抽箭搭弓,反追了過去。那矮虎見天兵已經追來了,拼命地跑,兩腳所到,就地卷起一道飛沙。天兵看他跑步如飛,便停下不追。這裏立青一馬,可又快到面前。他們為首一個拿旗的兄弟,早是撲倒在地。他們啊喲一聲,圍上去看人。立青見那面黃旗倒地,趁著他們慌亂,看見人圈子外站立了一個,對準了他的大腿,嗖地又是一箭。 天兵見射倒兩個,丟了受傷的,一齊來追立青。立青見他們全是步行的,並不害怕,將弓背著,舉起花槍來一揮道:「你們知事的趕快回去,如其不然,一個個都死在槍尖下。」 天兵聽他是本地人口音,很年輕,不像是清軍兵將,索性追上來。立青只看他們追近,慢慢地後退,等他們直逼到馬下,這才虛戰兩合,回馬又跑。這樣的招數,天兵也是慣玩的,如何不知。看到立青身後大堤,竹木叢生,正好伏兵,他們不但不追,也回步就走,立青再射了幾支箭,卻都不曾射中。可是當他們追趕、立青後退的時候,不知不覺之間,已是追過來兩裏路。等他們回到渡口沙田上,兩個被箭射著的,重傷的還躺在地上,輕傷的和那面黃旗都已不見。他們也來不及細細地查問,抬了那個重傷的,自過河去。他們去後,立青卻又打馬早跑回來。一陣馬蹄子響,引得矮虎由沙田水溝蘆葦叢裏鑽了出來。立青跑上前,還不曾作聲,矮虎拍手道:「好計好計,我捉住一個了。」 立青笑道:「就算是你捉住的吧,人呢?」 矮虎複進得蘆葦子裏,拖出一個人來。那人大腿上中了一箭,流出來的血。將褲子黏成了一片。他頭上紮了一塊短短的紅布包巾,身上是藍短襖,外套紅背心綠邊,對襟所在,胸前有一塊五寸見方的黃布,上面寫著「前營中二東果毅」一行小字,另外有四個大字「衝鋒伍卒」。他坐在地上,面色慘白,兩手抱了腿。立青在馬上叫道:「朋友,你那箭傷,沒有毒,不要緊的。你如果願意說實話,我帶你回去,塗上一些藥,那就好了。你如果不去,看你這樣子,誰都知道你是長毛,好歹結果你的性命。」 那人操著湖北音道:「你們是哪路官兵。你們若是旗營,我就不去,你用槍把我紮死吧。」 立青道:「是旗營你為什麼不去?」 那人道:「那是旗人帶的糧子,見我天國人就要亂刀砍死,我不去受那罪。若是漢人帶的糧子,我就去。」 立青道:「我們不是官兵,是本鄉的團練,只要你肯跟我們去,說一些你們長毛的軍情,我們就放了你。」 那人道:「若是真話我就去。」 立青道:「你不聽我是本地人口音。我若要你性命,有刀有槍,隨便就可以把你殺了,還把你帶走做什麼?你走不動,可以騎我的馬,我們跟了馬走。」 那人連連拱手道:「若是這樣,我真感恩匪淺,我實在不行了。」 立青看他倒不是裝假,跳下馬來,和矮虎兩個人,將他攙上馬去。矮虎又在蘆草裏,取出了一面旗子來。旗子是三角的,約有二尺五六寸長的邊沿,用一根竹竿穿著。正寫兩行小字「太平天國左十二軍前中二東兩司馬」。這兩行字,前行由上到底,後行只「東兩司馬」四個字。在旗子中間,四個大字標列著,是「正張副李」。字是黑布剪貼楷書,筆劃顯明。不過立青看了,卻有些不明白,扶著馬背,一面走,一面問道:「這個旗子上的字,是什麼玩意。」 那人答道:「不說明是不懂的。天國一個軍帥,管前後左右中營五個師帥。一個師帥,管前後左右中營五個旅帥。一個旅帥管一二三四五五個卒長。一個卒長管東西南北四個兩司馬。這旗上的字是左十二軍帥前營師帥中營旅帥中二卒長東兩司馬正司馬張副司馬李。」 立青道:「這樣說起來,他們不也是編制得很有頭緒嗎?」 那人道:「人家都說天國軍隊是亂七八糟,其實規矩重得很呢。」 立青道:「你怎麼左一聲右一聲天國?以後要說長毛。」 那人便不敢作聲。立青走了一陣,看到他號衣上的字,便問道:「你身上的字,和旗上的字,怎麼又不同樣呢?」 他道:「這也就是東兩司馬下面,多上果毅兩個字。因為每兩司馬下面,有四個伍長。伍長的名號是剛強、勇敢、果毅、威武。我是果毅伍長名下的,所以多果毅兩個字。一個伍長,管四個伍卒,伍卒也有名堂,是衝鋒、破敵制勝、奏捷。因為有了這字號,查起人來,就很容易了。」 立青聽他這樣說著,倒覺這件事很是有趣,也想不到長毛軍編制得有這樣的精細,於是陪了他走十幾裏路,也就談了十幾裏路的話。到得李家祠堂時,已是滿天星斗。一路摸黑地走了四五里路。雖然現在亂時,總是家門口天天走的路,卻也未計其他。不料這一番談話,又引起一場風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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