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天明寨 | 上頁 下頁
三九


  新娘子慢慢地向後退著,這時可就退著藏到劉氏後身去。餘氏回頭看了一看,這就向學正道:「你向後站一站,等我們進了房,你再來。」

  學正一看母親那樣子,顯然是代了新娘子說話,自己是落得遵從母命。因之他身子向後退了兩步,向母親微微笑著。餘氏回頭說了個來字,提燈在前面走路,將新娘子引進自家屋裏去了。學正在屋簷下出了一會子神,接著發出不自然的兩聲咳嗽,這就到了母親屋裏來。母親和劉氏大娘坐在春凳上,新娘子可是坐在床沿上帳門子裏,將帳子遮掩了上半截身子。學正走進來了,她更將身子向帳子裏掩藏一些。

  餘氏道:「你看,現在又給添上一個掛腳錘了。我並不是說人家不該來,既是我們家的人,遲早總是要來的。但不知媳婦來了以後,你還有別的打算沒有?」

  學正見桌子下有個小方凳子,撈過來,塞在屁股底下,便坐著。又看到桌子橫檔上,正掛了父親常用的那根旱煙袋,順手摸著,正想拿了向嘴裏送。可是立刻想到這旱煙袋母親見不得的,又放下了。於是笑道:「你老看我慌張過了嗎?」

  說著,將腿架起來,用手捶著腿。餘氏道:「我原是這樣想呀,人家都預備起五更頭逃跑,你還是這樣沒事一樣。」

  學正道:「我們慌也沒用。第一是爹還在吃官司,我不能丟了他逃跑。第二,哼!我還有一件大事要辦一辦。」

  說著放下腿來,兩手環抱在胸前。餘氏道:「你還有什麼大事,無非是救你爹出來。」

  學正道:「那自然是一件要緊的事,不過我說的這件事,總要等爹出來了再辦,現在也不必去說它,橫豎我是不打算走,多個人,少個人,那都不要緊。」

  劉氏手扶了春凳,將身子伸著向前一些對學正看了,將那滿臉的皺紋,都笑得平直了,才道:「是呵!我也聽說了,李鳳老爹要在鄉下招兵買馬,掛起帥來,你也去當一個前站先鋒嗎?」

  學正笑道:「大娘,在哪裏找這一套鼓兒詞來了,你可不要接上來個臨陣招親。」

  說到這裏,只見新娘子在帳門下的身子閃了兩閃,全身都有些微微地顫動,似乎她樂由心起,很是忍笑不住呢。餘氏道:「真的,李鳳老爹今天晚上在祠堂裏開議是鬧些什麼?」

  學正道:「人家是正正經經地辦事,怎麼給他加個鬧字。他要把我們兩甲的人,都聚攏到一處,興辦團練。有團練的地方,就不許長毛來。」

  劉氏道:「團練有這樣厲害嗎?是木頭做的呢,還是鐵打的呢?是多大一個東西?」

  學正道:「並不是個東西。就是要我們兩甲人自十五六歲以上、四十三四歲以下的,都像當兵的樣,出來當練勇。辦成了,自然有人帶這些練勇編成隊伍,長毛來了,就和他們對打,不讓他們過來。」

  劉氏道:「誰做護國軍師呢?沒有軍師,就沒有法術,那還能夠打得贏長毛呀。」

  學正道:「李鳳老的意思,也不想打贏長毛,不過要堵住長毛,讓他不得過來。他們不過是逢州占州,逢縣占縣,鄉下村莊,他們本也不在意。有了團練,大概他們就不過來了。」

  劉氏道:「若是他們一定要過來呢?」

  學正道:「那還用問嗎?自然是打了起來。他們人少呢,也許可以把他打跑的。」

  劉氏道:「若是他們人多呢?」

  餘氏道:「喲!我的老嫂子,那還用得著問嗎?你也太想不開了。」

  說到這地方,那新娘子的身體又顫動了一陣。劉氏笑道:「果然的,我這人也太愛問,連新娘都好笑呢。」

  學正道:「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媽,我是決定了不走。若是你害怕,你可以到天明寨山腳下儲家街大姑家裏去躲一躲。我自在家裏,等著爹回來。外面風聲鬧得這樣厲害,我也不敢說一定無事。到了有事的時候,女人鞋尖腳小,跑就來不及,不如先躲開為妙。」

  餘氏道:「我們一家統共幾口人啊?你爹在班房裏,現在我又要躲開你。」

  說著,眼圈兒就紅了起來。學正道:「你不走也不行呀。今天李家祠堂開議,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凡是婦女老小,一齊都上山,免了出來當練勇的人還掛念家裏妻兒老小。」

  餘氏道:「我去,這新娘子也跟了我去嗎?」

  學正道:「那是自然。」

  餘氏道:「你剛才也說過了,女人家鞋尖腳小,自身難保,你怎麼還交一個累給我呢?」

  學正道:「現在到山上去,從從容容地走,好像作客,你帶了她……去。」

  學正初說出這個她字來,到底有些不順口,忽然把聲音放低,以至於吐不出來。

  床上坐的新娘子,並不像先前藏得那樣嚴密,帳門差不多沒有蓋了身體,只是她的臉還沒露出,兩手撫弄著帳門上的帶子,身體微微垂了下去。學正的話,本來還沒有完,自那個她字不能儘量地說出來,於是以下的話,也都說不出。

  餘氏道:「你知道嗎?人家把姑娘送了來,為了是讓她逃命,你讓她跟了我去,不管她,朱府上將來是要說話的。」

  學正手抱在胸前,將鞋底打著地,望瞭望腳尖慢慢地道:「那是沒有法子啊!到了那要緊的時候,我是不定幹些什麼。你老上山去了,丟一個年輕婦女在家裏,那更不妥了。」

  餘氏道:「我當然不走,要死,大家死在一處。」

  新娘子將帳門一掀,整個身子都露出來了。雖然油燈下不怎麼光亮,可是她那臉腮上湧出兩大塊紅暈是看得很清楚的。她手扶了床欄杆,站在床踏板上,將臉朝著餘氏,垂下了眼皮子。

  餘氏看她那樣子,就知道她有話說,也就對她注視著。她低聲道:「媽啊!我是不能自主。本來公爹還在吃官司,我是不該來再拖累你老。只是已經來了,只求你老原諒。說到逃反,我總跟了你老走,決不會連累你老。若是到了那萬不得已的時候,有水我跳水,沒水,我也能隨時找塊石頭碰死來。若是離開你老,這個罪名,我擔不起啊!不過你老的話,要活在一處,死也死在一處,這倒是我心眼裏的話。要不,我們娘兒倆跑上山去,逃出命來,又有什麼意思?我年輕,說出來的話,也不知道對不對?依我想,現在應當想法把公爹救出來是第一步。公爹出來了,一家先團圓一下,以後怎麼樣,請他老人家拿出三分主意來,無論走不走,大家心裏都是落實的。」

  她說完了,還站了一站,才坐下,這就不藏到帳門子裏去了。劉氏不等這裏娘兒倆開口,她先站起來,將手一拍道:「四哥,我說怎麼樣?真是個聰明透頂的人呀。這樣四平八穩的話,慢說你這樣年輕的小夥子,我聽了也是十分動心哦。余師娘,你好福氣,晚年有這樣一個好媳婦,什麼都有個商量了。」

  餘氏點點頭道:「這些話呢,自然也是很對。不過家家都把年輕婦女送走,她不躲開,也是不好。這只好由她丈夫去做主了。」

  新娘子坐在床沿上,是低了頭的,聽到這話。抬起眼皮,向學正溜了一眼。恰好學正也是在這個時候要去察看她的情形,這倒讓兩個人眼光對照了一眼。她立刻把頭低了下去。學正覺得她那分靦腆勁兒,卻是比平常的婦女對人嬌笑媚態還要有趣得多。也不解是何緣故,自己的臉上同時也就熱氣上沖,火紅了兩腮。餘氏道:「你要說什麼,怎麼又不說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