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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百忙中燈下看新娘 汪學正在這個時候,總也算是個驚弓之鳥,遙遙望到家門口,燈火飛躍,人聲大起,他心裏也是隨著那火星亂跳,向著家門直奔了去。及至到了家門口,卻是燈火均無,聲音也全息了。若不是地上有一小截碎火把在石頭下發出那星星微光,倒真要疑心自己剛才是做的一個夢。拍著門時,裏面卻是生人相問。學正叫道:「裏面是哪個開門,我是老四回來了。」 裏面的人哦了一聲,將門開著。他手舉著一個燈籠,學正並不認識,但是同時看到上面堂屋裏點了燈,而且有四五個粗人在那裏,天井裏卻放了一乘軟籃(軟籃,是潛山的特產,以篾編之,狀如一籃,長六尺、寬尺六七寸,深如之,中置被褥,人臥坐其中,以兩杠抬之走。此物,夫可抬其妻,兄可抬其弟,易轎則否。),牆上掛著兩盞亮燈籠,蠟燭兀自未滅。軟籃上,還搭了一塊大紅氈條。看到這些,胸中就不免一動。走上了堂屋,其中有個朱老二自己是認得,乃岳父的遠房侄子。他迎上前來抱拳笑道:「四哥,恭喜恭喜。」 學正道:「捨下鬧成這樣一副情形,請問喜從何來?」 在人叢中王三老爹伸出頭來,笑道:「四先生,朱府上送姑娘來了。」 學正呆呆地站著,望了他們道:「你們這話,從何說起?」 王三老爹手撚了鬍子梢,點頭道:「是真的,是真的,並不鬧著玩。」 學正道:「這真奇了,剛才在李家祠堂裏,就是和朱子老在一處。他對於這件事,是一個字也沒有提起,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王三老笑道:「我下午不是到府上來說過嗎?這件事,本來就瞞著朱子老爹。人本是汪家的人,送到汪府上來了,子老還能要了回去不成?」 學正跌腳道:「下午我就說了,這事做不得。但要是子老做主,把姑娘送了來呢,那我們也沒有話說。不想丟下這樣一句活動的話,你們真送來了。剛才子老在李家祠堂裏,還說了一篇大道理,說是這樣搶著娶親嫁女,事情不妥。我心裏正在歡喜,不會有什麼變動,不想人就送來了。家母這幾天正有心事,哪有心管這些,這怎生是好?」 他也顧不得堂屋裏這些人了,口裏說著,人想向後面跑。看見廚房裏亮著燈火,母親在和小夥計說話,似乎母親在燒茶給眾人喝,徑直就向廚房跑了去。口裏叫道:「媽呀!朱家這件事做得荒唐呀。他們……」 說著話,一腳跨進廚房門,把口裏所要說的話,給頂撞回去了。這就因為廚房中間的矮桌子邊,坐了一個穿紅襖子的姑娘,手扶了桌子,斜背了廚房門,當人走進來的時候,她更是將身子扭了一扭,將背正對了人。雖是看不到她的臉色,但是在她緊低了頭的那狀態中,看到她衣領上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頸脖子,脖子上叢生著那短而又細的頭髮,正是一種處女的狀態。這個人,並非左鄰右舍素有,便可知道這是朱家送來的姑娘了。於是一腳在門裏,一腳在門外,呆了動不得。餘氏由灶門口站了起來,先向他看了一看,才道:「這也不是哪一家這樣做,有姑娘的人家,在這幾天,不是都送出門去的嗎?不過,我們家裏,吃了官司,不能和別家打比,所以我高興不起來。」 學正聽了母親這些話,明知她是敷衍剛進門來這個兒媳婦的,似乎母親對這兒媳婦還不十分討厭。他慢慢地走到屋子裏來,這又發現了燈光背影裏,桌子邊還坐著一個婦人,乃是屋子外院孀居的伯母劉氏。她扶了桌沿,站將起來,笑道:「老四,你好福氣,你看這新娘子。頭是頭,腳是腳,白臉子,烏眼珠,真是個聰明伶俐的樣子,同你真是一對兒。不過就是家裏有了官司在身,要不,趁了這大年下,和你兩口子圓了房,大家吃個團圓飯,多麼是好。」 餘氏聽了這話,臉色就是一變,兩行眼淚,快要擠到眼睛角上來。學正便迎上前,賠笑道:「大娘是好話,你要傷心,倒教人家難為情了。」 餘氏掀起一隻圍襟角,揉擦了幾下眼睛,便道:「兒媳婦進門,總是喜事,我也不說什麼了。這裏已經把茶燒好了,你提了出去,陪著送親的人談談吧。」 小夥計在一旁插嘴道:「他們那些人,都說要趕了回去哩。他們說:明天長毛不到,後天長毛一定會到,他們都要五更天上山去了。就是我們家裏,還是這樣不慌不忙。」 說著,就噘了嘴。學正想對這小夥計大大喝罵一陣,一看到那穿紅襖子的姑娘,心裏這就想著,人家是初進門的人,還摸不著我是怎樣一種脾氣。若是大叫大喝,倒叫她先嚇一跳,以為我的脾氣粗暴。因之胸脯挺上一挺,張了大嘴,待有話說出來,卻又立刻平和下去,微笑道:「我們是不逃反的。你若是怕死,你明天只管拿起你的鋪蓋卷,趁早回家去。」 說著,提了茶壺,自向堂屋裏去陪客。小夥計拿著煙袋茶杯,也去了。 劉氏這就對餘氏道:「你看,左右鄰居,都搶著搬走了,只剩了我一家。要不然,這樣好的新娘子進門,哪有不大家圍著來看的。師娘,你和他們預備得有房間嗎?」 餘氏道:「哪裏預備得有呀?下午那個王三老爹來說了一回,我說,孩子的爹還在班房裏呢,我們家裏,並不是辦喜事的時候。再說,學正這孩頭,和他爹的脾氣一樣,就是要強得厲害。這一回對曹家那樣和軟,說怎樣就怎樣,我是想不到的。他說了,長毛殺到家門口來了,他也不走的。原來我們家一老一少,這倒不要緊,現在有個青年婦女,叫我也不知道怎樣好?」 劉氏道:「聽說李鳳老爹,也要在鄉下招兵買馬,他自己掛帥,等長毛來了,和他對打。四哥不也是到李家祠堂裏商量這事去了的嗎?」 餘氏道:「大娘,你倒懂得許多。我哪裏摸得清?我們房裏去坐吧。」 劉氏道:「我回去了,我是個單身人,不便送新娘子進房。」 餘氏道:「唉!大家都在難日裏,哪裏還說那些。而且也說不上什麼新房,先帶這孩子同我睡幾晚。這喜事究竟應當怎樣辦,等他爹回家來,再做商量。」 說著,她提了竹架子燈在手,就要向廚房外走。劉氏於是伸手扶著新娘子道:「妹,你起來,同你娘進房去吧。這好的孩子,就是兩個燈籠,隨便把人抬了來,真有些委屈了人家。」 新娘子被她扶著,本是站了起來,聽了這話之後,立刻把頭低了下去。似乎有點動心。 余氏回轉身,向她招了兩招手道:「你跟著我來吧。做姑娘的人,總是要到婆婆家去的。我們家人口少,大家時時刻刻都要見面的,也用不著害臊。」 新娘子不敢作聲,不過是站定了腳,臉色正了一正,那意思便是表示著遵命聽說。可是就在這個當兒,學正由外面二次進廚房來,對於新娘子的臉,看了一個正著。學正定了這頭親事,才不過半年多,暗地裏打聽,雖都說朱家姑娘不錯,但是人家說的話,那總是靠不住的。所以每次到岳家去,前前後後,常是留心去偷看。無如朱家的門風很緊,一點形跡看不到,所以在自己心裏,總是懸著一個疑問。這時見她面如滿月,點漆似的黑眼珠,果然豐秀可愛。當她猛然看到學正的時候,也是一怔,後來明白這是丈夫,立刻把頭低了下去,身子向後一縮。學正也就退了一步。 餘氏道:「你不到外面陪客,又跑進來做什麼?」 學正道:「他們全都走了。說是這就是天大人情,才把人送了來。他們哪裏有工夫望外面跑,都在家裏預備逃命呢。」 餘氏道:「你也跟到我房裏來,有事我們大家商量。這樣一來,我們家又多一隻軟腳蟹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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