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天明寨 | 上頁 下頁 |
| 四〇 |
|
|
|
學正本是坐在那裏發呆,被母親這一句話提醒,這才道:「只要大家不怕,我就讓媽和她……」 那個她字,非常之小,小得像蚊子哼一般,連自己都有些聽不清楚。但是他依然繼續向下說,放大了聲音道:「在家裏住著也不要緊。這就是那話,大家死也死在一處。」 他這句話,說得那莊重了顏色的新娘子臉上又泛出一些笑容,那頸脖子也就格外地向懷裏垂了下去了。 餘氏道:「一個人都是事到頭來不自由。我平常看到人打架,都嚇得心口亂跳,早早地就溜開了。現在看到地方上這樣亂哄哄的,好像要天翻地覆一樣,哪個不說是劫數到了。但是我不怕,這就是那話,拼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我預備了死了,還在乎什麼。」 說著,輕輕地拍了兩下手。學正道:「你老人家既是有了膽子了,我索性就壯你老一下膽子,在十天半個月之內,我敢作保,長毛絕不會來。等人心稍微定些了,天一天二的,我還是要到縣城裏看爹爹去。」 餘氏道:「是呀,我們已經花了幾百兩銀子,也該把你爹放出來了。你不是說有話要和你岳丈說嗎?你在李家祠堂裏沒有見著他嗎?」 學正睃了新娘子一下,然後答道:「我找他老人家,是說我爹的事。不過祠堂裏人多,這話沒有法子說下去。改日再說吧。」 新娘子聽到他說見了自己父親,立刻把話分辨清楚,意思是並不為了攔阻新娘進門,因之在臉上帶著笑容,又連向學正偷看了兩眼。學正本覺話已說完,待要起身。可是身子微微昂起以後,他又坐了下來。餘氏望了他道:「現在你也可以安歇去了,有話明天再說吧。」 學正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那新娘子似乎覺得丈夫要走,自己坐著不動,有些失禮,因之手扶了床欄,身子向上微微伸起。但是她立刻感到,自己是初進門的媳婦,和丈夫還沒有交過言呢,倒是這樣的客氣,於是身體剛剛伸起不到兩寸,卻又坐了下去。她索性是站起來了,卻也無甚要緊,唯其是剛剛伸起,立刻坐下去,顯著她有什麼顧忌似的。連那位眼睛不大便利的劉大娘也看到了,笑道:「是啊!新娘子是書香人家出來的姑娘,很是通達情理的。丈夫站著,做妻子的人,不應該端端正正地坐著。」 新娘子只好把身子一閃,閃到帳門子裏去。把頭極力地向下低,低著藏到懷裏去。餘氏道:「學正,你可以去睡了。」 學正將小方凳子塞到桌子底下去,手扶了桌沿,向媽望著,向新娘子望著,還向劉大娘微笑道:「大娘,你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子,我少陪了。」 見那新娘子依然深藏在帳門子裏,這才緩緩地踱出了房門去了。這幾天以來,心裏是又難受,又生氣,一刻兒不曾痛快。這時說不出來是一樣什麼趣味,只覺是這一顆心,沒有一個安頓得住的地方。他出得房來,本應該向後面轉,走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卻不解只管走向前面,走遍了前面一進房子不算,更穿過了天井,直到大門口去。大門是送客出來的時候已經扛頂上了,現在不能再走。停住了腳,自己暗問著自己,我還打算到哪裏去?這就醒悟過來了,並不要到哪裏去,原是打算進房去睡覺的。所幸並沒有人知道,摸摸門閂門扛,一切都很嚴密,這就掉轉身,向家裏走去。經過了母親的房,餘氏道:「學正,你還在外面走著,沒有進房去嗎?」 學正道:「我房裏沒有燈,又摸不著火種。」 餘氏道:「我聽到你的腳步,由外面走進來的。」 學正道:「我仿佛著大門沒有關得緊。我又到外面去看了一看。」 劉氏道:「四哥你送我回去吧。你娘現在有人做伴,用不著我了。」 學正道:「不,你老不是喜歡……不是喜歡談天嗎?在這裏再談談吧。」 劉氏道:「真的,我真喜歡你的新娘子,我就再談談吧。」 學正也不想再說什麼,舉步自向臥室裏走去。餘氏道:「你不是要打火石嗎?」 他答道:「不要,我身上揣著呢。」 說著話,摸索了走進房去。伸手到懷裏去摸摸,其實也並沒有打火石。依著自己的意思,是很想吸兩袋旱煙,可是再要向母親屋裏去討火種,又嫌著不像話,只好丟開這事,摸到床上去睡了。到了床上以後,自己是感覺到精神非常之好,怎樣也睡不著。糊裏糊塗的,竟是大忙了一夜,時而在殺長毛,時而在和曹金髮打架,時而又在和新娘子談天。睜開眼來,天已大亮了。聽到廚房裏有了響動,必是母親已經起來,披衣下床,就拿了盆向廚房裏舀洗臉水去。這一去,卻又讓他加上了一層躊躇,他竟是未曾預料到的哩。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