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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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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正笑道:「老伯的意思是很好,但是長毛來的人,是幾十萬,靠一兩千壯丁,能保護地方嗎?我想長毛這樣大幹,連國號都定出來了,絕不像流寇張獻忠那樣胡來。只要老百姓不和他為難,他也不會殺老百姓的。你想,他果然要坐天下的話,還是坐老百姓的天下,沒有老百姓,他管誰?」 立青道:「你相信長毛來了,他不會騷擾老百姓嗎?」 學正沉吟著道:「人數到了論萬,誰也保不住,不過我們預備一兩千團練,想斷著長毛不讓來,那恐怕是不行。也許沒有什麼預備,做他們一個順民,他也就不害老百姓了。」 立青立刻將臉紅了起來,瞪著眼道:「汪四哥,你說什麼?你倒打算跟長毛當順民,你真是白學了一身本事,原來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膿包!」 這幾句話未免太唐突了,學正不過是二十多歲的人,血氣正旺,這樣嚴厲的話,如何受得了,也就紅著臉,想駁立青兩句。 不過他立刻想著自己對於李家父子,可以說是受恩深重。慢說是受他幾句嚴厲的話,就是讓他打上一頓,也應當好好地受了。這樣想著,立刻心平氣和起來,賠著笑道:「兄弟,你是沒有把我的話聽得清楚。我不過是這樣的比方著說,假如老百姓都服服帖帖地當了順民,不見得長毛還會老殺。」 正說著,一個人挑了擔子,由身邊斜插了過去,正撞在學正的腿上。看時,便是在這鄉剃頭的李二。他伸長了脖子,把那副擔子挑得兩頭亂顫,向前直奔。立青叫道:「呔!李二,你好無禮,撞了人一下,不道個謝字就走。你三爺在這裏,你飛也飛不了。」 李二聽說,只好放下了擔子,回轉身來,向立青笑著作揖道:「三先生,對不住。」 立青道:「你沒有撞著我,你撞的是汪四先生。」 李二又掉轉身來,向學正作揖。立青道:「你那擔子上,也挑的是大小包袱,莫非你也要跑反嗎?」 李二紫色的臉皮,也泛出了些苦笑,歪著頸脖子道:「你先生說的什麼話,什麼人都是怕死的,我李二在肩膀上也沒有長兩個頭,我為什麼不怕死?」 立青道:「你是個沒有妻兒老小的人,就是要跑反,什麼時候來不及,何必現在就跑?」 李二走近一步,低了聲道:「我的爺,你還不知道嗎?我幹的這是殺頭的行當呀。長毛最恨是剃頭匠,捉到了就活剝皮。不瞞你說,我鄉下有仇人,我怕他們捉住我,到長毛那裏獻功。」 立青笑道:「喝!你是什麼大來頭的腳色,還有人捉了你去獻功。」 李二伸了舌頭道:「三先生,你不要說那樣輕鬆的話。長毛說過了,漢人都是蓄滿頭的,自從有了剃頭的,漢人都變了旗人了,所以我們剃頭的對長毛有點不來哉。他是見一個殺一個。我若跑遲了,那仇人會報仇的。」 學正瞅了他一眼道:「你倒很聰明,預先都想到了,誰是你的仇人?」 李二眯了眼睛笑道:「我早兩年很荒唐,調戲過人家的姑娘。」 說到這裏,掉轉身挑著擔子就跑了。隨著這時,也就是一陣紛亂。後面村子裏,一群男女,也是挑筐荷簍,顛倒地向大路上走。當他們走過身邊的時候,有人叫著:「我孩子沒有帶來呢。」 又跑了回去。原來是個女人。這女人跑回去之後,這群人裏面,想著有忘了帶東西的,有忘了牽牲口的,也都驚呼著跑了回去。在一群人最後面,有位老太太,手裏捧著一缽熱氣騰騰的熟飯,一步一拐,走了過來。立青道:「丁奶奶,你怎麼端了一缽飯走?」 她這才算明白過來,因道:「我煮熟了一鍋飯,剛要吃,聽到大家喊長毛來了,我捨不得灶上這一缽好熟飯。」 立青道:「你捨不得一缽飯,家裏還有許多吃的穿的用的,你就捨得了嗎?」 丁奶奶啊喲了一聲,接著哭了起來,又一步一拐,走回家去。立青抓著一個挑籮擔的問道:「你們全村人,怎麼突然地跑起反來?」 他答道:「剛才聽人說,長毛到了余家井了。我們怎麼還不跑?」 立青笑道:「你不要胡扯了,剛才我店裏兩個夥計,還由余家井回來,短毛也不見一根,哪裏來的長毛?」 這群人自跑出村口以後,本來看到一切平常,也就覺出跑的有些沒來由。現在被立青點破了,大家也都愕然站住,想不起引得這回跑的消息,還有什麼確實的證據。正待在大路上呢,卻有一陣嘩啦啦的聲音,由半空裏傳了過來,正是千軍萬馬奔跑的響聲。其中也不知是誰,大喊一聲,長毛到了,大家拔腿就跑。立青笑駡道:「真是一班糊塗蟲!你們亂跑什麼鳥?這是河灘上流水的聲音,讓一陣西北風刮過來了。你們真有那樣不害臊?」 學正這就笑道:「兄弟,你看到沒有?像這些老百姓,真成了那句話,聞風而逃,你還想要他們編團練抵禦長毛,那不是夢話?」 立青皺了眉道:「你這話,倒也是對。我們鄉下人太老實怯懦了。」 學正道:「但是我決不跑,長毛來了,我也在家裏等著。你想,家父關在牢裏,案情又擔得很重,我怎能放心丟了他遠走。哎呀!我要回去了,我心裏有些跳,恐怕我母親在家裏等急了。」 他說著,拱拱手走了。立青究竟年歲太輕,心裏擱不住事,他看到鄉下人這樣亂竄,很是疑心父親編團練這件事,不知道怎樣編得起來?當時一直地走回家中賬房裏來。只見賬桌上擺了算盤,堆了一疊賬簿,李鳳池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好像這些賬目,都不放在他心上似的。他的臉上,緊緊皺起了兩道眉毛,沉著臉腮,目不斜視,雖是有人站在身邊,他也未曾理會。立青匆匆地走了來,本是一腳跨過了房門,看到這樣情形,他又將腳抽了回去,打算走開。 鳳池立定了腳問道:「你有什麼話說嗎?」 立青只好從容走進來,強笑道:「現在鄉下人心大亂,真成了書上那個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父親不是說要辦鄉勇嗎?我看到鄉下人這樣膽小,恐怕不行,父親何不出去看看?」 鳳池點頭道:「我也正在這裏為難。這是儲丙元不懂事,不該鳴鑼驚眾。咳!也不怪儲丙元,只怪這王知縣太沒有主張。就是有大兵過境,叫地保暗暗通知鄉下紳士就是了。這樣來,人心亂了,家也不要,還怕什麼王法,要糧要草,我想一點也要不到的。果然大兵到了,臨時派不出東西來,那是更糟。」 立青道:「我看就是地保不打鑼,鄉下人心,也是會浮動起來的。因為大路上那些逃反的人,牽繩不斷,總會引得人家心裏不安。」 鳳池道:「這一定也是打鑼驚動的。這個時候還沒有動靜,也許軍隊今天不能到,只好見機行事,等人心平定一點,我自己出馬去找各家紳士。」 說著,向立青周身上下望了一遍道:「你為什麼這樣打扮?」 立青笑道:「我故意打扮的,好讓鄉下人看看,我們不但不怕,反要振作精神起來。」 鳳池皺眉,笑著說了一聲胡鬧。父子正談到了振作精神,李鳳池聽到天井外的腳步聲音,倒先變了色。原來有人喊著,有一位師娘要會鳳池老爹。他生平最怕和婦女們說話,竟會有女人找上門來,這是讓他極難堪的。而在這種滿鄉紛亂的時候,有女人來找他,這更是奇怪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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