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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向前就把二姐扶起來。另一個鄰村的人,這就插言道:「其實也不必忙,據說長毛還是剛到楓香鋪,還沒有進太湖城呢。」

  學正叉了腰望著他道:「你這個消息,又是哪裏來的?他說長毛到了大橋頭,是由省裏來的。你又說兵還沒進太湖城。這分明一個在河東,一個在河西,這怎麼會並到一塊兒去?難道兩邊都有兵來嗎?」

  餘氏聽說更慌了,臉上變成土色,顫聲問道:「什……什麼?有兩隊長毛殺了來嗎?」

  那兩個鄰村的人,他們也要回家去料理自己跑反的事,不再說什麼,都匆匆走了,只丟下了汪家母子在稻場上發呆。首先清楚過來的,當然還是學正。他向餘氏道:「我們要商量什麼事,也應該到家裏去商量,全在稻場上站的站,坐的坐,那成什麼話?」

  汪大姐道:「我們都等急了要走,你還讓我回家去嗎?有什麼商量?反的來了,我們趕快跑反。兄弟,你是空口說白話,你還是帶我們走!你若不送,我帶著孩子走了。就是在路上碰到了長毛,也是命該如此,到了這個時候,那就可以看出人心來了。」

  說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兩行眼淚拋沙似的流著。學正道:「大姐,你說這話,有些錯怪人。並不是我不送你們,但是你和二姐不同路,叫我一個人,怎樣分得開身來相送?何況……」

  汪二姐不等他說完,就搶著接過來道:「你不用拉扯到我身上來。我不用你送,我們也走。」

  餘氏對這兩個出嫁的姑娘這樣負氣,也是好生著急,便站起來跳腳道:「人家動不動說什麼家破人亡,現在我們也就快到這一步境地了,你們還要吵,真要把我急死了!」

  大家正吵得難解難分,卻見一輛小車在小路上推得碌碌作響,跑進村口來。正是汪大姐的丈夫,推了車子來。車子前面有根粗繩子,是他家裏的小夥計拉著。他以兩個人來對付這輛小車,搶著把人接回去,是可想而知的。

  汪大姐丈夫劉三放下車把,一跳進稻場來,就拍著手道:「要換朝代了,真是天翻地覆了,我在家裏急得要死,若是長毛來了,怎麼辦?夫妻還不能團圓哩。這十二里路,我差不多和小狗子是飛了來的,回去吧。娘,你們也快做打算,山裏頭有親戚的人,都應該走。喲!二姨在這裏還沒有回去啦?」

  劉三在稻場上一面接過包袱向小車上放,一面和岳母姨妹打招呼。汪二姐見姐丈來接姐姐了,她心裏又羡慕,又妒忌,這就覺得自己的丈夫太沒有心在女人身上,為什麼他就不能來哩?便紅了臉道:「瞎!我家的是個笨牛,哪裏曉得來接我。我不回去了,等長毛捉去開刀吧。」

  汪大姐見丈夫來了,面子已經十足,心一寬,就不哭了,倒反是向二姐安慰著道:「不要緊的,你到家很近,妹婿就是不來,老四也可以送你。」

  劉三皺了眉道:「快上車吧,趕回去,還要收拾點東西呢。我已經對媽說了,炒一斗米,我回去就磨粉,乾糧總要多多地帶。快走快走!」

  汪大姐對母親說一聲走了,丈夫又在旁邊跺腳,只管催了上車,而且也顧不得許多了,拉了她的袖子,就往小車上塞。在一陣狂亂中,那乘獨輪小車子一拉一送帶著三個婦孺走了。二姐還是靠了稻草堆,可是沒有先前那樣自在,抬起袖子,不住地揉著眼睛,淚珠不住地向胸襟面前滴著。

  餘氏道:「這可怪了,現在可以叫兄弟送你們回去了,你又哭些什麼呢?」

  汪二姐垂淚道:「人家的丈夫,就會推了車子來接他的大大小小。我們這個人,就是死人,看到情形這樣不好,他理也不理。」

  學正道:「現在我分開身來了,就送你回去吧。」

  汪二姐將頭一偏道:「我不走了,我非要他來接我不行。」

  學正道:「既是那麼著,我們到家裏去坐著吧,儘管站在稻場上,成什麼事體?」

  汪二姐也是下了決心,不回丈夫家了,就帶了兩個孩子,向大門裏走來。可是他家的大門很高,回頭一看,大路上逃反上山的人,比前更加增多。最是那地上走的牲口,好像有意提起人家注意一般,昂起頭來,拼命地叫喊。平常聽了這性口喊叫,沒有什麼感覺。今天聽到牲口叫,再看看那大路上的人,扶老攜幼,只管向進山的大路走著,教人心裏不能不恐慌。汪二姐兩隻腳都已踏上臺階了,可是經她一度回頭看過之後,她索性回轉身子向大路上看著,口裏自言自語地道:「怎麼辦?怎麼辦?人家都走了,只有我們是活該長毛來捉的了。」

  餘氏道:「你不要在這裏讓我擔心害怕了,讓你兄弟送你走吧,走吧!」

  汪二姐道:「依著我的氣,我真不想回那個家。」

  就在她這句話說完之後,門前樹林子外,踢踢踏踏,一陣腳步聲走了過來,看時,正也是逃難的。只見一個壯年漢子挑了一副籮擔,那籮裏一頭放著一個孩子。後面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牽了一頭牛,牛身上背了兩床被,還有一個極大的包袱。後面跟著兩個中年婦人,都扶了棍子,背著包袱。這似乎是一家。另一組有個婦人,挺著大肚子,手上提了一隻乾糧口袋,倒是她走路很硬朗,手上雖也有一根竹棍子,卻是倒拖著。在她後面,就有兩個挑擔子的壯漢,看那挑的大籮裏連破布卷子都有,大概是家裏所有的東西,都上了籮擔了。

  擔子後面,有個五十附近的老婆婆,肩上背著一個兩歲的孩子,手裏提了一隻破漁網,裏面全是雞。她是鄰村屋的王家婆,在這前後幾個村子裏收生,看小兒病、收嚇、說媒,她全成,是位有處世經驗的老太太。她看到汪家母子在這裏閑望著,她就咦了一聲道:「汪家奶奶,你們好大意,還有工夫在這裏閑望呢。還不快走嗎?長毛來了要殺得雞犬不留的。喲!怎麼我們二姐姐也在這裏?這是什麼時候?你還回娘家來做客啦。」

  汪二姐聽著,又呆住了。餘氏垂著淚道:「我怎麼跑得了,我家裏還有一個人關在牢裏呢。我也想破了,我這樣一把年紀,還怕些什麼,要死就死吧!」

  王家婆婆點點頭道:「可憐!」

  她也只說得這可憐兩個字,眼見自己兩個兒子挑了擔子已走過去很遠,再也不說什麼,拔開步子,跑了上去。汪二姐不生氣了,向學正哀求著道:「好兄弟,你快快地送我回去吧,我心裏都在亂跳呢。」

  她說著,就把那個小的孩子抱了起來,塞在學正懷裏。雖是剛收住眼淚,她還帶了微笑,這就向他作個奉揖的樣子,因道:「你受點累,你送我回去吧。」

  學正道:「我何嘗不送你走,只是你不肯走,我有什麼法子。那就不用再耽擱了,我們走吧。」

  說著,他就抱了那孩子先行。汪二姐拖了那個大些的孩子,也就跟了走了。汪學正將二姐送回了婆家,心裏惦記著母親,又匆匆地跑回來。正是心裏萬分焦躁、舉步如飛的時候,卻聽得有人叫道:「四哥好跑,忙著逃反嗎?」

  回頭看時,是李立青,身上只穿了件藍布短襖,攔腰束了一根大板帶,下身紮了褲腳,穿了一雙布底快鞋。因答道:「我逃什麼反?長毛不來也罷,若是來了,我有我的算盤。」

  立青笑道:「這就好極了。家父說,要在今天晚上請了附近村莊的紳士開議一回,我們就邀集一兩千壯丁,辦個鄉勇團練,我們雖打不了仗,也可以保護地方,免得受長毛的紛擾。你也可以算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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