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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王知縣聽了這話,想到這縣官不定能做多久,能撈幾文現款,就撈幾文現款。心裏一活動,就答應道:「好吧,就讓你們去分這筆款子吧。我還要去看公事呢。太太這也就可以慢慢地收拾行李了。我現在心裏煩亂得很,也沒有工夫管這些小事。」

  他說畢,回簽押房去了。丁作忠喜出望外,和姐姐拱手作了兩個揖,也回房過癮去了。他們這邊很自在,那住在祠堂裏的曹金髮卻慢慢地焦躁起來。滿望著銀子送去了,晚上就可以過堂,王知縣申斥兩句,讓汪孟剛具個結,也就完了。不想過了一宿,動靜毫無。到了次日,只好親自到衙門去拜訪丁作忠。不想連去三次,都未見面,第一次去,是他沒有起來。第二次去,到上房回話去了。第三次去,差人說出話來,竟是老老實實地擋駕。曹金髮如何不明白,這是丁作忠撒賴訛錢。若是他這樣一訛,就湊出一些銀子來,自己又圖著什麼?

  想來想去,也是沒有了主意。不拿銀子出來,這事情不能了結,拿銀子出來,自己可捨不得。這都是壞在朱子清這個酸貨身上。他若是不走來大叫,說我得了三百銀子,丁作忠也就不為難了。禍由他那裏起,那就讓他去了結。主意想得了,就在祠堂裏燒煙等著。不多會子工夫,汪學正來了,進房便道:「我今天來了兩次了,都沒有碰到金老爹。」

  他躺在床上燒煙,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梗了一頓,才道:「你來了兩次,你可知道我到衙門去了五六次了?」

  學正道:「都多謝金老爹幫忙。」

  金髮冷笑道:「你不用多謝我,你多謝你岳父朱子清吧。」

  學正已經聽朱子清說過,和曹金髮拌過了嘴,但不知道此外還有什麼事,便笑道:「他老爹是個道學先生,你老爹何必放在心上?」

  曹金髮突然坐了起來,兩手一拍大腿道:「這事糟了。他昨天到這裏來的時候,胡說一陣,且好丁作忠在場。你本來是交我三百兩,我原封未動,交給丁作忠。他收了銀子,記起你岳父的話來,說是你府上預備了送縣尊三百兩,也送丁師爺三百兩,現時還差一半呢,不能放人。銀子是丁作忠收去了,權柄在他手上,我管不了,你去和他講斤兩,我管不著。」

  汪學正真不料銀子拿出許多去了,事情倒變掛到這樣,人呆站在屋子裏,望了曹金髮說不出話來,許久才道:「他既不肯放人,就不該收我們的銀子。而且你老爹也不該不得他一句話,就把銀子交出去。」

  曹金髮站起來,板了臉道:「你說這話,是要我賠你的銀子嗎?」

  汪學正道:「這可不敢說。不過這件事,既是你老爹經手的,就望你老爹始終其事。」

  曹金髮道:「你叫我怎樣始終其事?銀子在你們手裏,人在他們手裏,他們不放人,你們不出銀子,我有什麼法子?」

  汪學正見他推個乾淨,大為不服,也就板了臉道:「我們怎麼沒有出銀子?」

  曹金髮道:「不錯,你們出了銀子。誰叫你岳父說那番大話,說每人三百兩?他會說大話,你叫他去辦。」

  學正道:「他今天已經下鄉去了,要不然,我立刻拉他來對質。」

  曹金髮道:「不忙,我們可以下鄉對質。」

  學正道:「我們都下鄉去對質,縣裏的事,就丟了不問嗎?」

  曹金髮冷笑道:「你以為空嘴說白話,人就可以出來嗎?我今天到衙裏去了五六次了,並不是不拿老面子去碰,老面子碰不過去,那也沒有法子。無論如何,今天我是不能再去的了。」

  學正揣想著他的話,多少總有些根由,一味和他爭吵,也是無用。於是又把性格和緩下來,同曹金髮說上了許多好話,請他幫忙幫到底,曹金髮這才答應著明日再去和丁作忠接頭。汪學正也覺得曹金髮親手接過了三百兩銀子去,這件事總不能推開不問。當日已晚,且回客店安歇,到了次日,再向曹家祠堂來探曹金髮的消息。不想到了那裏,看守祠堂的人說,金老爹去了衙門一趟,沒有見到丁師爺,他家裏派了人來接他回去過年,他已經坐著原轎子走了。

  學正這就斷定了,他是有心回避不管。不用提,三百兩銀子,全都拋下水去了。站在那祠堂裏,怔怔地站了一會,冷笑了一聲,說句:「那也好。」

  他在曹家祠堂裏,將正樑上的匾額以至於各柱上的對聯,都注意看了一看。覺得他們府上,一般的用那極好的格言來教訓他的子孫。然而像曹金髮這樣的人,竟是忝為族長了。想著想著,又說了一句那也好,這才走出去。明知接父親回去過年,那是沒了指望了,就把身上帶來的散碎銀子,買了許多吃的,送到班房裏去。對於班房裏那幾個皂班,又送上了幾兩銀子過年禮。只把好話去安慰父親,說年過了開印以後,就會釋放出來的。在縣裏把父親安頓好了,怕家裏母親盼望,又得趕回家去。見了母親,也只說是老爺要過年,不過堂,開了年,人就放出來了。家裏人以為送了銀子出去了,總也覺得事情不會假。

  汪學正把裏外都哄騙過去了,到了第二日,也就打算把岳父找了來,去和曹金髮對質。不想在這日正午,鄉下發生了重大的變故,地保儲丙元帶了兩個幫手滿鄉敲鑼喊叫著:「今天下午,有省兵過境,每戶人家,預備白米一升、乾柴五斤。每五戶人家,要預備鹹菜一斤、鹽四兩、香油半斤。限定酉時辦齊,有人來取。若有不辦的,軍法從事。」

  這鑼聲一響,各村子立刻都轟動起來。大家疑心大兵到了,也就是長毛到了。整群的人,跟了地保後面問話。儲丙元的答覆是:「縣老爺是半夜裏得的信,地方上是剛剛得的信,究竟什麼情形也說不上。縣差是這樣吩咐下來的,地方上只有奉縣太爺的憲諭辦。」

  大家既是摸不著頭腦,就越發地驚慌起來。那在大路邊住的人家,早就存了一個跑反的計劃,聽說大兵要到,如何忍耐得住?在這鑼聲響過一個時辰以後,這鄉下,就發生了百年以來沒有的大騷動,慌亂,恐怖,淒慘,所有緊張些的形容詞,都用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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