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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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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清呢,他是一個「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於人」的,祠堂雖是公產,究竟也不是自己家裏,所以他就歇在客店裏。他知道曹金髮之為人,料著必是住在祠堂裏的,所以毫不猶豫,徑直就向曹家宗祠來。只看那大庭下的天井裏,放了一乘藍布小轎,便知這曹老爹已經是到了。於是走到祠堂後進,在正面的上房外,咳嗽了兩聲。這也是他先生按著古禮辦了來的,所謂將上堂,聲必揚。以曹金髮之武舉人資格,其必住在正屋裏,也就可以無疑的。 果然,一陣很濃重的鴉片氣味由窗戶格子裏透了出來。接著便是一陣很蒼老的咳嗽聲。凡是這兩件事,都可以證明曹金髮在這裏的。於是他就高聲叫了一聲金髮老爹。只聽得屋子裏啊喲了一聲,人就沖了出來,正是曹金髮。他頭上的帽子歪擠得上前,手指頭上夾了一根煙籤子,向人抱著拳道:「呵!原來是朱子老,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朱子清聽他的口音,顯然是不願自己走進那屋子裏去,便躊躇了一會子道:「我是有幾句話和金老談談。事無不可對人言,我是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不過金老願意我就在外面談嗎?」 曹金髮心想,論著朱子清的為人,絕不會送銀子給人。不過想到他是汪孟剛的親家翁,他特意跑到縣裏來,追著人說話,或者是送點好處,便低聲道:「倒不是我不讓你到屋子裏去,就是這回案子的事主丁師爺在屋裏,正和我商量著這件事呢。」 朱子清聽說丁作忠也在這裏,這就一拍手道:「這就正好,我正要和他見面談一談。我想敝親這件事,也應該有一個可以能擔擔子的人,和他接接頭。」 丁作忠在屋子裏,聽說有人找曹金髮,就不免伏在窗子眼裏偷看。後來聽說是汪孟剛的親戚前來接頭的,這個機會,怎樣可以放過?因是並不怎樣的思索,就跑了出來。朱子清見他穿了古銅色的綢面皮袍子,外套棗紅色綢背心,瓜皮帽子上,綻了一顆綠玉牌子,樣子十分輕佻,心裏這就聯想到全縣很出名的舅老爺,就是他了。兩眼向他打量著,還不曾說話,他就先開口了,拱拱手道:「閣下就是汪孟剛的令親嗎?」 曹金髮於是趕著從中引見一番。丁作忠拱手笑道:「一番見面,我們就是好朋友。有話到屋裏來說。」 他既是這樣說了,曹金髮當然也不便執拗,便一同走進屋來。朱子清見床上擺著煙盤子,正點好了煙燈。在煙盤子外面,擺著一壺茶,兩碟幹點心。那點心碟子,還盛著滿滿的,想必還是擺出來未久。在床頭邊放了一隻紅皮拜盒,這可以知道那三百兩銀子,全在裏面。曹金發笑道:「子翁是不吸煙的,在鋪上躺躺吧,好不好?」 朱子清拱拱手道:「二公請便,我有幾句話奉告,說完了就告退。」 丁作忠見他穿件玄色布袍子,雖是很乾淨,卻在胸襟打了兩個大補丁。便不窮,其慳嗇可知。他頭戴黑絨團邊的紅心大帽子,黑絨都光了。馬臉,卻養了一部長髯,瘦削的臉腮上,不帶一點和氣。這人之沒有什麼情意,一望而知,猜他是來送錢的,這有些擬於不倫。於是捧了水煙袋,先架腿在床沿上坐著。朱子清覺得他一個當幕府的人,不該這樣不懂事。既是他坐下了,不必和他虛讓,自己也就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來了。自然,臉上是更顯著不好看。曹金髮偷看著,心想不好,憑了這兩位的苦臉子,很好的事情,那准會弄糟。 於是也坐到椅子上,向朱子清笑道:「這件事我既然同汪府上來講情了,好歹我總要辦個眉目,這是子老可以放心的。」 朱子清道:「金老爹對於敝親的家業,自然也是很清楚的。恐怕這一回事,他們是傾家蕩產也有餘。便是人放出來了,以後他怎樣的安身立命,那還是在未定之天。若是再要拖累他們,他這一家都完了。敝親這事的冤枉,那是不用我來說,大概金老爹也明白。」 曹金髮聽他這樣開口,便不是送錢的意味。而且冤枉兩字,當了丁作忠的面,就不便說。假如承認了汪孟剛的案子是冤枉,丁作忠他說被打了竟是裝假的了。於是笑道:「子老這是過慮了,我既出來和他想法子了,當然,總可以辦個水落石出。至於糟蹋一點銀錢,這是免不了的,若說是汪府上就為了幾百銀子,會傾家蕩產,那也未免小題大做。再說,這也並非做買賣,我們既然出來辦這事,當然要辦個面面俱到,不能惜費,現在拿出來的這點款子,恐怕不夠用,就是添上些銀子,也不能說中途止住了。」 朱子清兩手按住桌子,可就站起來,瞪了大眼,向他望著道:「呵喲,金老,你這是什麼話?三百兩銀子,已可以傾中產之家了,怎麼還要添呢?」 這一句三百兩銀子,說得不打緊,曹金髮一張老臉立刻漲得通紅,搶著道:「那……那……哪有這些現款,不過令親有這麼一個口頭之約,所以我說還要添銀子。這也無非想令親在約好了的數目以內,不可再減的意思。那……那三百兩銀子,也不過句話而已。」 丁作忠坐在床沿上抽水煙,就帶著微笑!在這微笑的時候,他是不住地向曹金髮瞟著。朱子清依然望了他道:「昨天晩上敝親對我說得清清楚楚,送了三百兩銀子到府上去的,怎麼是口頭之約?」 曹金髮真想不到遇著這樣一個二百五,這一篇糊塗賬,除了老羞成怒的一個法子,無從遮蓋。於是將手一拍桌子,突然站了起來,叫道:「朱子清,你說的是什麼話,難道我還訛賴你們三百銀子不成,好在汪學正交的我那批款子,我還在拜盒子裏,你叫他來,把這錢帶了回去。以後有天大的禍,不要來找我曹某了。」 朱子清被他這樣烏臉一蓋,倒不知其可,以為自己是真個說錯了話了,先怔了一怔,不曾作聲。曹金髮背轉身去,拿了靠著牆上的旱煙袋到手,就冷笑道:「哼!豈有此理!」 朱子清頓了一頓,心裏清醒過來了,便道:「曹金老,銀子受與沒受,你心裏明白,敝親也知道,其中還有個李鳳池先生呢。我不過是這樣一句話,你何必惡聲相報?」 曹金髮將旱煙袋頭在桌上敲著道:「你,不過是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拿了令親的錢來,應當把人救出來。現在我不經手這筆銀子,我也不必管你們的閒事,這行不行?」 朱子清也紅臉了,連連地將他的長鬍子摸著道:「那不行,你非辦得把汪孟剛放出來不可!」 曹金髮將胸一挺,走到他面前來,問道:「為什麼不行?」 朱子清道:「解鈴還是系鈴人,你應該救他的。」 他大概也是氣極了,說話的聲音抖顫,人也跟了抖顫。 曹金髮他知道什麼叫系鈴解鈴,只看到朱子清氣得那個樣子,料著不會有什麼好話,因之他大叫道:「我不管你怎麼樣,這是曹家的祠堂,能容得你在這裏放肆嗎?你和我出去!」 說著,他就抬起了一隻大袖子,向窗子外面指著。丁作忠看到真有鬧起來的樣子,這樣放下了水煙袋,從中攔著道:「二位都是老前輩,有話可以從從容容地說,何必這種樣子?」 曹金髮道:「這不能怪我,他跑到我祠堂裏來教訓我,我能容他嗎?」 朱子清道:「我怎麼是教訓你?我是哀求你。你一摸臉不認人,我有什麼法子。」 他們這樣爭吵,自然也就把外面的人驚動了,這就走進來幾個人,帶說帶勸,把朱子清勸走。曹金髮放下了旱煙袋,又扶起水煙袋,氣得坐在旁邊,唏哩呼嚕,只管抽水煙。丁作忠向床上橫躺下去,兩腿架了起來,笑道:「曹金老爹,還是來燒兩口吧,你生那些閒氣幹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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