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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學正向她看看,沉吟了一會,皺著眉道:「自然是要預備筆款子。不過我這回上縣去,花了好幾十兩銀子,把家裏一點儲蓄都搜刮盡了,再到哪裏去找錢呢?」

  餘氏兩手一拍道:「我們這倒霉的家,還要它做什麼,連田帶屋,還有山地,全賣了吧,只要救得你爹出來,什麼我都捨得。孩子,你不要說,這些家產,是二老替你留著的,你捨不得賣掉,可是你也要想想,你這樣身子是由哪裏來的?」

  學正勉強笑道:「這是哪裏來的話?兒子何至於這樣呢?」

  他這樣兩句意思含糊不清的話,還是吞吞吐吐說了出來的,更令人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本來他今天在曹家受了那樣的奇恥大辱,都是為了救父親,母親倒疑心自己是捨不得賣田產。他這話再不好說了。汪二姐又道:「要說為了救急,賣田來用,那是來不及的。現在只有把契紙拿出門去做抵押,出二分錢利息,向人家借去。我們家裏那場官事,也是這樣下來了的。」

  學正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現在有錢的人,天天聽到長毛反得來了,都預備留著現錢,好去逃走。哪個肯拿出幾百兩銀子出來買田呢?」

  餘氏一想他的話也很有道理,立刻又垂著淚道:「那怎麼好,那怎麼好?」

  學正用很柔和的聲音答道:「你老人家,不用發急。李鳳老還在曹家沒走,正和我們說著這件事呢。我想著曹金髮是有錢的人,也很喜歡我們這個莊子,說不定中人就靠這點原因,是向他借錢。你想,他答應今天晚上連夜進城,鄉下沒有什麼地方可以撿銀子,幾個時辰,哪裏抓得起三五百銀子出來?」

  餘氏道:「要五百兩銀子嗎?」

  這個數目,學正是要瞞著母親的。因為把家裏所有的田產,完全賣了,也不值三四百兩銀子,五百兩銀子,是傾家也不夠的。再說拿田契去抵押,數目更要少。所以學正只好放在心裏,免得母親更急。現在失口說了出來,倒不好硬來遮蓋。便道:「這也不過是大家估量著要這些個錢。假如曹金髮到縣裏去,肯多替我們說幾句話,也許可以少出二百銀子的。」

  汪三姐是個率直的人,便道:「他為人,吃人肉不吐骨頭,為什麼多替我們說幾句話呢?恐怕他還要少說幾句話讓我們多出幾個吧!事經他的手,有個不從中落錢的嗎?」

  餘氏聽兒女們說的話,總是向那不好著手的地方說去,這場官司,賣完了家產,都了結不下來,這真讓人心裏又著急又害怕,於是無可奈何的時候,又撲撲簌簌流下眼淚來。母女們是由床沿上到床踏板上斜排了坐著,個個低了頭,流著不知不覺滾出來的淚珠。可憐學正鬧得說話不好,不說話也是不好,只是背了兩手在身後,不住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這時家裏的小長工,由外面朴篤樸篤跑了進來,叫道:「來了一群人,他們打進來了。」

  一個人在心神不安的時候,最容易受著刺激。那腳板聲,本來就夠讓學正心裏跳動的了,現在又聽說是有人打進來了,學正回頭看到土牆上斜掛了一支畫戟,搶到手裏,向外面迎了出來,口裏氣吁吁叫道:「現在我不能再忍耐了。這回,不是他亡,就是我亡。」

  他口裏嚷著,人只管向前跑。當他跑到堂屋裏,迎著那些進門的客人的時候,他不覺一呆,當頭一個,就是趙二老爹,其餘是這次帶上曹家謝罪的中人。那些進門來的人,看著他拿了一支兵器,氣勢洶洶地跑出來,也是嚇了一大跳。

  還是學正先醒悟過來,放下了畫載,向大家抱拳頭道:「想不到是各位老前輩來了,對不住,對不住!」

  趙二老搶向前兩步,拍了他的肩膀,微笑道:「小兄弟,不要這樣子莽撞,伍子胥急白了頭髮,到底度過了昭關,事在人為呀。《赤壁賦》上有兩句話,我最是愛聽,『固一世之雄也,如今安在哉?』」他說時,搖著頭,顛著腿,許多人都笑了。

  原來這位趙二老爹,本是個生意人,自幼念過幾句書,由外省回鄉,做起三四等紳士來,就時常在口頭上抖著文。他總是穿了那長袖的棉袍子,籠著大袖。袍子上加著那大襟棗紅綢舊背心,在紐襻上,哆裏哆嗦,加上一大串子東西,如眼鏡盒、牙籤、耳挖子、胡梳子、鼻煙壺之類。頭戴黃氊帽,總是把兩隻護耳帽檐,全覆到臉上來、額頭上,還翹起一方帶毛的圓罩子。他左腿還有點跛,走快了,是不良於行的。加上他嘴唇上那三吊搭的鬍子,真有些像戲臺上的小丑。不過他有一樣長處,便是心直口快。這時他說了一句曹孟德的典故,學正就知道他很是不平。那麼,恐怕他們對曹金髮商議的事,是沒有著落的了,於是讓大家坐下,還來不及款待茶煙,就問事情怎麼樣了。

  趙二老將頭顛著道:「照字面上說,他是言之成理的,到衙門裏去說人情,空嘴講白話,當然是不行的。他說要他動身,至少要帶三百銀子去。只要有銀子,就是叫他今晚三更天動身,也無不可!而且這三百銀子,不能官司就了,以後至少還要一二百銀子。我們本就想到湊錢不容易,但是有個幾天限期,那也好辦。他說有錢才走,這話很叫中人不好說話。鄉下哪年哪月沒有人說官司,這樣一點著落沒有,先就要拿出幾百銀子來的,那也少見。我們也說,銀子不會少,只要有了上面一句輕鬆的口氣來,這才好預備銀子。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就帶了三百銀子上縣去,這錢到底算事不算事呢?可是曹金老很硬,說是捨不得牛皮熬不出膏藥!這個年月,一把找幾百銀子,誰敢說那大話?所以我們都挫下來了。這口氣,不敢向下談。因為我們不說,曹老頭子也就不談上縣的話。我們想,這件事就擺上兩天,大概也不要緊吧?」

  學正想不到自己那樣磕頭賠禮之後,倒反是把事情擱住了。聽到這裏,就情不自禁地輕喝了一聲道:「這真豈有此理。」

  那個小長工,這時看出來是客來了,就捧水煙袋、蒿子香、大葫蘆瓢煙絲,放到桌上。卻向學正道:「老師母叫你進去呢。」

  學正以為母親在後面,掉轉身就向後面去。不想剛轉過影壁牆,頂頭就和母親碰個對著。兩個姐姐也隨在母親身後。餘氏將他的衣袖一把扯住,問道:「這怎麼好?那曹家老頭子,他又不肯上縣了嗎?他要現錢,我們就湊一點現錢讓他帶去吧?反正他拿了我們的銀子,他不能昧了良心說沒有拿呀。事情說不成,他總也不好意思把我們的銀子花了吧?孩子,你去對那些先生們說,還是請曹老頭子上縣去吧。我沒有銀子,把田契送給他,他高興算多少錢,就是多少錢,這還不公道嗎?去吧。去說吧。」

  說著,兩隻手推了學正的肩膀,只管要他去說。學正分明覺得這是不明世情的話,曹金髮便算肯把錢來押這田契,在他說過硬話之後,他也不肯馬上收了去,蒙那貪圖產業的嫌疑。只是母親逼著出來說,又不能不出來,只得再回到堂屋裏來,把這個笨主意說了。

  趙二老笑道:「老賢侄,這個主意,還用得著你說出來嗎?我們老早就和他提了。說曹金老手上總是方便的。好人請他做到底,把這筆款子先墊一墊。由你寫上借字,帶了田契,放到他那裏,作為信質。我們這樣婉轉地說了,還不敢說是徑直向他借錢呢。他笑著說,就是你府上的田裏出金子,他也不能要。若是要了你的田,人家會疑心他是做成了圈套來謀你們的產業。這樣的話他都說了,我們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接著向下說?」

  學正點點頭道:「我也是這樣猜,他那個精明人,不會做出這樣笨事的。好在這鄉下總也不止他一家有錢,別家總也可以慢慢地想法子,這只有請各位老前輩留心了。」

  趙二老道:「雖然這樣說,今天臘月二十四了,過五天,就過年,這幾天哪有人肯放幾百兩銀子出來?就是在正月裏,不過上七,借也是不好借。這件事,真弄得不湊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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