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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七章 日暮途窮救命無錢

  當汪學正走出曹家大門,在路上吐了兩口血的時候,曹家的人,都正在興高采烈,覺得十足地掙了一回面子。誰也不想到汪學正表面那般恭恭順順,遵命賠禮,出門之後卻有那樣慘像。那嬉笑說話的聲音,雖是隔了很空闊的稻場兀自傳了過來。學正吐出兩口血之後,仿佛還感覺到有些頭暈。路旁有棵大的白梓樹,樹杆子正是斜彎著,一半伸到路上來,這倒正好依傍一下,所以他就靠了那樹幹,賴著身體坐了下去。樹兜下正是很深的幹草皮,坐著卻也舒適,於是微閉了眼睛養一養神。這冬日的田畝,若是沒有大風,一切的景物,就會很寂寞。

  學正閉了眼睛的時候,只聽到那樹枝上殘剩的白梓球,被斑鳩啄著踏著,剝陀著響,其間也有幾粒打落到身上來,啪的一聲,打破了這環境的寂寞。可是過了一會兒,那曹氏門中的喧嘩聲音,就會由半空中傳了過來。由這喧嘩聲裏,學正聯想到剛才在曹家磕頭賠禮,還被人奚落的那一番情形,不由得就睜開眼來,向曹家大門口望去。那樹林叢中高擁著那大的屋角,似乎那屋角上翻轉來的獸頭,都有點像曹金髮為人:誇張,驕傲,詭詐,兇狠,完全都有著。

  學正緊緊地捏著拳頭,向那屋角冷笑了兩聲。於是坐了下來,脫下自己一隻鞋,由鞋底上拔下一隻釘子來,再把鞋穿上。這棵樹的田埂上,正有些堆砌田埂的亂磚。他翻了一塊下來,就用釘腳在上面,很深深地寫了兩行字。寫完了,將磚塊托在手上,注目看著,冷笑了兩聲,於是用手在田溝眼裏,掏了個小窟窿,將那方磚塊,塞到窟窿眼裏去,依然用土填上。然後站起來拍拍手,這就冷笑了一聲道:「曹金髮教你認得我。哼!」

  說得一個哼字,將腳頓了兩頓,還點上一下頭,那自然是表示極端憤恨的意思。

  可是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問道:「師兄,你這是怎麼了?」

  回頭看時,卻是李立青,便道:「老三,你看,我吐了兩口血,我簡直不能再忍了,再忍我要發狂了。」

  說著又頓了兩下腳。立青走過來,捏住他的手,因道:「我老遠地就看見你在這裏了。你既是出了這牢門,就該趕快回去,你還在這裏做什麼?」

  學正道:「我在這裏也不要緊,反正他們不能把我吃了下去呀。兄弟,你以為我走出了這曹家大門,事情就算完了嗎?為難之處,還多著呢。第一就是這三五百兩銀子,沒有法子去借。賣田吧?人家都謠言長毛要來了。有錢的人,將銅錢變銀子,將銀子變金子,好帶了去逃走,誰肯在這時候把現錢向外拋。沒有錢,我父親坐在班房裏是不容易出來的。若是王知縣再緊一把,將我父親打進監牢去,那就更扎手。而且我今天披紅放炮,磕頭賠禮,那都也算是白做。所以我出了這大門,想到了這件事,自己就禁不住有些後悔。可是頭也磕了,紅也掛了,我後悔又有什麼法子呢?」

  說著,他皺了幾皺眉毛。立青道:「你的意思以為後悔一陣子,這就算是把事情做完了嗎?」

  學正道:「當然我願意想出一個法子來,但是這法子是怎樣想呢?」

  立青道:「你不用急,家父既然到曹家去說人情去了,你怎樣交款,他也會和你把法子想好來的。你出來了這樣久,你看!」

  說著他將手向西邊一指,太陽已經落到天明寨峰頭上去。河邊上那條上山的大路,正是牽連不斷地有那挑著柴擔的人,向田阪上走回來。立青道:「你在外這樣一天,家裏豈能不望你一點消息,你應該回去,安安家裏人的心。」

  學正道:「家裏人大概也知道了。這樣丟臉的事,就讓我一個人去丟臉吧,所以他們沒有來。」

  立青道:「你不要把丟人兩個字總擱在心裏。一個人只要不會馬上就死,丟臉的事,也許就是爭面子的事。你忙什麼,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學正本來滿臉都是愁苦的樣子,聽了這話,忽然在嘴角上露出笑容來,握著立青的手道:「只有你是懂得我的脾氣的。老弟,你想,我汪老四絕不是肯隨便丟臉的人。總有那樣一天,人家會知道汪老四不是好惹的。不過在師弟面前,我得退三步,因為我的本事不如你。」

  立青道:「那是笑話了,平常我喜歡和你動手動腳,那不過是鬧著玩。說到辦起正事來,我還能夠扯你的後腿嗎?你的本事,有的是比我少學兩手,有的比我高明得多,這是因為我們所學的不同。」

  學正笑道:「師弟,你倒很謙遜,將來我們師兄弟有較量的時候,你也要這樣謙遜就好。」

  立青不過認他是說笑話,也就帶笑著說:「當然可以。你現在可以回去了,我送送你吧。」

  學正笑道:「我雖然是氣糊塗了,可是也不至於不認得路。」

  說著,自己就提著那顛倒上下的腳步,向家裏走了來。他所猜想的,那完全是對了,家裏對於他在曹家的行為,都已經知道了。當他走進大門的時候,他母親余氏,首先扶了牆壁,迎了出來,只叫了一聲老四,那眼淚水早是泉湧般地滾出來。她雖然不曾說得一個什麼字,可是在那聲音顫巍巍的老四聲中,已是把全腔的苦水,都傾倒了出來。

  學正只好搶步上前,扶著餘氏,安慰她道:「你老不用發急,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已經說出了一些眉目,大概有個幾天,爹也就出來了。」

  餘氏道:「這個我曉得,只是今天的事,太難為你了。你是個獨子,只好讓你吃虧了。」

  原來汪孟剛生了兩男兩女,大兒子早死了。學正頭上還有兩個姐姐,所以他成了老四。照著中國社會上的習慣——「爹娘疼幼子,祖母愛長孫」的成例,學正雖已是個強壯的青年,可是他父母,依然將他當小孩子看待,尤其是他母親。假如自己少吃一碗飯,學正反過來可以多吃兩碗,那麼,餘氏情願每天少吃兩碗飯。由此一事看來,她疼愛兒子是怎麼一個情形,也就大可以知道。余氏看見兒子這樣歪歪斜斜地走回來,她就想到聽得的消息,一字不假。本來見著兒子,就要問個所以然,可是一想到說了出來,兒子心裏難受。所以她一見面,只有哭泣著,轉說不出心裏那份委屈來。

  學正看到母親這番情形,不但是自己吐了幾口血的話不能夠對母親說,就是到曹家賠禮、受人家那一番奚落,也不宜告訴她的,便勉強放出笑容來道:「你老人家這樣一哭,是哭得一點道理也沒有。我出去跑了一整天,東找西找,找了許多朋友和曹金髮說好話,他已經答應不念舊仇,今天就動身到縣裏去和我爹說情。老實說,這件案子,就是曹金髮鬧起來的。他既是肯同我們去講情,事情就放鬆了一半,我們心裏應該放寬一些才是,為什麼你老倒好像更是傷心呢?」

  說著話,母子二人已走進了內室。余氏看到汪孟剛用的旱煙袋靠了桌子檔放著,而在那旱煙袋長杆上,還系著一個煙荷包,這就聯想到這個本人關在班房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心裏便是跟著一陣難受。歎了一口氣,就在床沿上坐著。學正已出嫁的兩個姐姐,因為家中有此大難,也已回娘家來探望母親,兄弟回來了,都搶進房來探問消息。學正不好說什麼,只說曹金髮答應上縣說情了。汪二姐嫁的丈夫,就曾為了打官司,賣去三分之二的家產,訟事怎樣進行,她是知道的。便道:「怕沒有那樣容易吧?平常帶一個人去過堂,縣衙門裏那些養狗子,沒有幾兩銀子,也不肯放人出來呢。爹爹都坐在班房裏了,不要緊?放得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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