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天明寨 | 上頁 下頁


  儲丙元道:「本甲我報的是李家第一名,汪家第二名,沒有說出你老人家來,做晚的也正為了這件事為難,特意要和你老人說說,假使督查委員下來了,我要怎麼樣圓過這個謊來呢?為了這個,我不能不先來和你老商量一下。你老總不忍我在這快要過年的時候,去挨上幾百板子吧?」

  曹金髮仔細想了一想,點著頭道:「你若是替我瞞過去了,我不能讓你為難,我一定想法子給你圓過這個謊來。但不知道委員老爺什麼時候下鄉來?」

  儲丙元道:「我看這情形是很緊急的,不出三天,委員一定會到。」

  曹金髮道:「三天之內,我都不出門。假使委員下鄉來了,我就引到這裏來,我替你張羅款待,先省掉你一筆用費,你看好不好?只要他肯到我家來,憑了我當過二三十年紳士的經驗,怎麼我也可以把他打通一氣。」

  儲丙元聽他所說,已是做了這樣的硬保,就放心不少,又和他談了許多的話,然後回家去。卻派了一個人去轉告李鳳池,說縣裏果然是要指派錢糧,只是自己太累了,已經病倒在家裏了。李鳳池雖然也擔心時局,但在一個地保身上,卻也不怎麼留意。他說病倒了,也就由他。過了兩天,滿鄉風傳著,老爺下鄉來了。鳳池聽到,卻是有些納悶,鄉下並沒有什麼重大案情值得知縣下鄉的,而且外面風聲很緊,知縣也不應當在這時擅離職守,便特意鄭重其事,叫第三個兒子立青到地保家裏去打聽。

  一會兒工夫,立青紅著臉回來說:「來的不是知縣本人,是一個小委員。地保在半路上接住,就送到曹金老家去了。地保正派了夥計到各位紳士家裏去,要請各位紳士到曹家去議事。這曹金髮是我們鄉下第一等……」

  李鳳池立刻喝住道:「你小小年紀,懂什麼?我們這兩甲,就是曹金老的功名最大,也是他家裏佈置得最齊備,把委員讓到他家去,那是很對的。委員下鄉來了,總要在一個人家下轎,這有什麼使不得。既是委員在他家,我就去,你到房裏去給我把大帽子拿來。」

  立青道:「他不過是縣衙門裏的一個小差委,何必還同他這樣客氣?」

  李鳳池道:「這不是客氣,這是禮節。依著我的意思,必定要穿了套褂子去才好。不過要是那樣,恐怕人家疑心我是巴結官府。禮節這樣的事情,就是拘束人不要遇事馬虎。我望你們後生做事認真,就不願你們忽略了禮節。」

  立青不敢多說,取出大帽,兩手捧住,交給了鳳池。他戴著帽子,用手扶正了一下,向立青正色道:「我對你說,現在天下惶惶,人心靠不住。我戴了這帽子,去見官府來的人,讓他們明白,我是個尊重朝廷的人。」

  說著,將煙荷包旱煙袋,都交給了立青。立青說:「我拿著煙袋跟父親同去吧?」

  鳳池道:「對了上差抽煙,那是失儀的事,不必了。」

  鳳池放下長袖子,將身上的衣服,撣了撣灰塵,然後向小曹村來。這時,曹金髮堂屋裏,不少的三四等紳士和隨著委員來的差人,燒著木炭火盆,桌子上放了整排的茶碗、水煙袋,上十個乾果碟子,只這些,可見曹金髮是如何地款待殷勤。那些人,見鳳池來了,喊著鳳老爹,都站了起來。金髮的兒子曹秉忠,連忙搶上前,將鳳池迎到裏面屋子裏去。這屋子是曹金髮自己享福的臥室,平常是不能隨便讓進來的。正面木床上,高疊著被褥,正中放著大煙家具,點著了油燈。

  曹金髮和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橫躺在那裏吸煙。床前擱了兩隻火箱,正好擱腳。腳上另蓋一床大皮褥子。煙盤子旁邊,擺有一壺茶、兩碟上等點心。這裏桌上,還另擺了桌盒,地下燒有火盆。汪學正的父親汪孟剛,他卻銜了旱煙袋,斜靠了桌子坐著,望那床上抽煙的人。

  鳳池一腳跨了進來,這就把床上兩個人驚了起來。金髮連忙引見那個漢子,就是縣裏來的委員丁作忠老爺。他身穿藍綢羊皮袍,外套一字琵琶襟緊身背心,頭上戴頂緞子瓜皮帽,一個極大的紅繩頂子,在帽子前面,綻了兩塊綠玉牌子。像這樣的人,簡直沒有一點委員氣了。看他的年紀,不過二十七八,臉上慘白,在眼圈下,還帶著兩道青紋。他倒是不搭什麼官排場,右手三個指頭,夾住了煙籤子,把住左拳頭,向鳳池拱了兩拱。

  他一見鳳池戴了大帽子,又笑道:「李兄太客氣了。慢說是兄弟下鄉來了,就是敝親他自己來到,也不必這樣客氣。請升冠吧,我們可以隨便說話。」

  鳳池聽到他口稱敝親,這倒有些明白了,聽說縣太爺有個妻舅,在衙門裏當錢谷師爺,很有些權,諒必就是他了。這一見之下,心裏便有三分不高興。不過他這回下鄉來,總是辦正當事情的,不能夠得罪他。也就拱拱手道:「不妨不妨。」

  丁作忠笑道:「李兄不玩兩口?」

  鳳池一面拱手,一面坐下道:「兄弟不會,臺端請便吧。」

  他也點點頭道:「好!等兄弟過足了癮,再來暢談。」

  他說畢,又倒下去抽煙了。汪孟剛和李鳳池隔了桌面子坐著的。他將醬色馬褂大袖,斜撐了桌子,那只手依然扶了旱煙袋,卻斜過眼睛來向他看著,臉上皺起了無數的歪紋,冷冷地帶了微笑。鳳池心裏可就想著,無論這委員怎樣的不成器,總是由縣裏來的,而且也不知道他懷了什麼鬼胎來的。得罪了他,少不得讓這兩甲的百姓吃苦了。這就向汪孟剛點了點頭。那丁作忠在床上燒著煙泡,眼望了燈火,也是很閑的,就問道:「李鳳翁,你知道上游的情形很不好嗎?」

  李風道:「雖然風傳一二,究竟息影田園的人,這些外事,是不易清楚的了。」

  丁作忠道:「漢陽漢口,早已失陷了,聽說武昌城,前些日子,也丟了。賊兵排山倒海一樣越來越多,看那樣子,絕不願意小幹。省裏蔣撫台,曾接二連三地去湖北安徽交界的地方打探。前些時候,他們由縣裏經過,敝親也曾款待他們,探聽些消息。據說,賊心不小,打算用劉玄德坐荊州的那個辦法,殺到長安去,在那裏建都。究竟以前孔明六出祁山、薑維九伐中原,哪裏成功了?我們也料著這烏合之眾,像當年李闖、張獻忠一樣,總是要滅亡的。不料這半個月以來,天天有探報路過,和前大不相同。那賊頭洪秀全,自命為朱洪武再世,要建都金陵,決計調動他的軍隊,順流而下。安慶六屬,是賊兵必經之路,貴處百姓,就不能像半月前那樣漠不關心了。前天省裏來了公文,本縣三橋石牌三處。都要成立糧台,叫潛懷兩縣不分畛域,日夜趕辦。本縣產米的地方,都在東鄉,貴鄉與仁長厚四里共四十甲,要捐兩萬石米、十萬斤柴草,限十天之內,都要辦齊。我知道你三位,不但是本裏本甲的大紳士,而且也是東鄉的大紳士,所以特意來請教請教!」

  汪李二人都不作聲,靜靜地聽他說。他說完了,曹金髮睡在床上先道:「草柴呢,多把人工總可以到山上去找出來。這兩萬石米,攤在四十甲,每甲是五百石,年終歲畢,恐怕老百姓很難呵!」

  丁作忠道:「不能那樣說呀。養了兵,把賊人打跑了,這一方無事。萬一不好,賊兵來了,你想,那會雞犬不留的,豈是一甲五百擔米而已哉?不過我是來請教的,也並非一點不能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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