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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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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李二人,始而聽到每甲要攤到五百擔米,不由各吃一驚。每甲也不過五六百戶,這差不多是每戶要攤出一擔米來。隨後聽到丁作忠說,也可以商量的,這才把心放下去。 汪孟剛淡淡地一笑道:「若是這兩萬擔的數目,不能商量,這事也少不得扎手,哼!」 他說著話,把臉先漲紅了,然後將煙嘴子吧吸了幾下,鼻子裏不住地呼吸出氣。李鳳池倒不著慌,就從從容容地問道:「這兩萬擔的數目。不知是省憲定下來的呢?還是縣尊定下來的呢?」 丁作忠一個翻身,由煙床上坐了起來,帶了微笑道:「那當然是敝親定的數目,若是上憲定的數目。誰敢商量什麼?」 他因為躺著燒煙,把頭上戴的帽子,擠著上前,罩到眉毛頭上來。說話時,鼻子裏兀自噴著濃厚的煙。汪孟剛道:「縣尊既是我們這一縣的父母官,我們這一縣的百姓,是怎樣一種情形,他當然知道。請問這區區四十甲的地方,要在十天之內,出兩萬擔米,辦得過來嗎?兄弟雖然是屢試不第的老書生,只可以說是八股做得不好,若說不知道忠孝,不達時務,我不認賬。這樣的數目,我要替一鄉人請命。」 丁作忠雖知道他在鄉下是個紳士,然而他不過是個布衣,料著他沒有多大能耐。他這一篇話剛強不阿,卻是暗罵著縣尊,那自然也更瞧不起縣裏派來的一個小委員。當時紅了臉道:「姓汪的,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你要知道,縣尊辦糧台,是為了朝廷軍隊剿匪之用。若是在這時有心耽誤辦軍糧的大事,那是形同造反!」 李鳳池連忙起身來,笑著搖了手道:「丁老爺,你言重言重!汪孟兄不過是性子剛愎一點,卻也居心無他。」 汪孟剛叼著旱煙袋噴出幾口煙來,咯咯地冷笑了一陣,然後站起來向丁作忠道:「丁老爺,你還在青年呵!為什麼這樣血口噴人,說我行同造反?閣下總知道這造反兩個字,是誅九族的罪名,怎可以隨隨便便地就向小弟頭上一套?」 曹金髮當他們起爭論的時候,只管在床上燒煙,不置可否,現在這事情說得太僵,恐怕不好收場,這才站起來,向大家拱手道:「請坐請坐,有話好說。我們一不是講官事,二不是託人情,這是地方公事,見仁見智,儘管說得不同,我們總也可以慢慢地商量,誰也不必發急。」 丁作忠道:「我何曾發急,早就說破了,事情還可以商量呢。」 說到這裏,那口氣,各人都算忍了下去,於是重新坐下。李鳳池道:「我們不用談什麼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是作老百姓的人,誰也有個身家性命。納一點捐,能保住了身家性命無事,哪個又不肯做?據丁老爺說,賊兵要犯南京,我們這裏,恰是首當其衝,就地辦糧台,那是少不了的事。只是老百姓他們絕不懂得這層利害。禍到臨頭,他們整治家產,也可以丟了不顧。但是禍還不曾來的時候,苦苦播種出來的糧食,那便是一粒米也捨不得糟蹋了的,猛然要他每戶出一個五鬥,實在不容易。就是我們應承了丁老爺的尊諭,也要慢慢去和百姓商量。因為如此,所以在數目上,總要仔細想想。」 汪孟剛淡淡笑道:「若是要兩萬擔米,一粒不可少,哼!那不用等長毛來,就會有事。」 那曹金髮向汪李二人一看,感到一個書呆子和一個草包,一輩子也想不透這兩萬擔米的數目,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向汪孟剛拱拱手道:「孟老,來,我和你借一步說話。」 於是就拉著他的袖子,拉到房後面的屋簷下站定。這裏是曹家擱灰池放尿桶的所在,也就是曹金髮秘密交際的所在。汪孟剛也是嘗過這種滋味的,一到這裏來,先就呆望了道:「怎麼樣?發老,難道這樣的地方大事,還有什麼手腳好做嗎?」 曹金發笑道:「你先不用高興。我跟你都是常走衙門的人,縣尊和這位丁老爺是什麼脾氣,你難道還不知道?」 汪孟剛低聲,可是張大了嘴問道:「難道說這樣的軍機大事,也能在裏面玩戲法嗎?」 曹金發笑道:「你為人很精明,也跟著做起書呆子來不成?世上辦皇差種皇糧發財的就多著啦。丁老爺所說兩萬擔的數目,那是說給老百姓聽的。不把口開得大大的,先把老百姓嚇倒,那就小的數目,他們也是不肯出。當然對了這樣大的數目,面子上若是不爭論一番,怎樣落得下價來?但是你儘管笑著說也好,正經著說也好,千萬不要認真。其實單說我們這興九興十兩甲,有一二百擔米,事情也就過去了。譬如說,作定了一百八十擔,我們報縣裏,少是一百擔,多是一百二十擔,還有那六十擔,我們和小丁二一添作五把來公分了。我們雖不在乎幾擔米,但是這裏有幾層好處,第一是我們自己身上,應攤的捐米,可以擠得別人代我們拿出來,自己不用出了。第二層,小丁是縣尊的小舅子,這條路子若是打通了,以後無論幹什麼事,都有個裏應外合。若是像你這樣一杠子抬到底,這事就糟了。合著兩萬擔米算,我們兩甲也要出一千擔,到那時,真到百姓頭上去榨油不成?」 汪孟剛道:「哦!原來如此。但是他既是來和我們通氣做事的,就不該在我們當面,打許多官話,甚至說我行動造反。我想王知縣不能那樣糊塗,會要我們一鄉出二萬擔米,這必是他自己的老虎口。」 曹金髮皺了眉頭道:「若要是像你這樣的說法,這件事一定要弄糟。還是把書呆子也請來商量吧。」 於是高喊了兩聲李鳳老。李鳳池聽了他們在房後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話,他就有些不高興,覺得這並非鄉下作中作保的事,何必這樣鬼鬼祟祟地去交談,於是故意和丁作忠談說了一些消息,好攪亂他的心思,免得他把二人的話聽了去。這時,曹金髮也叫起他來,他倒覺得很窘,怎麼大家都去說私話,把委員老爺一個人丟在這裏呢?便笑道:「不可以在屋子裏談嗎?」 丁作忠倒是極不介意,站了起來,向他拱拱手道:「這沒有什麼要緊,請便請便。」 李鳳池想著,他既說不要緊,說明了,也無非是大家商量怎樣減少捐米罷了。只好紅著面皮,輕輕地咳嗽了兩聲走到房後來。 曹金髮把剛才和汪孟剛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李鳳池偏了頭,手摸了下巴,微閉著眼,沉思了一下,將頭前後搖了幾下,正色道:「遇到這樣大禍臨頭的時候,我們對於鄉黨鄰里,本來要開誠佈公,才是作紳士的人本等,再要把大話去嚇老百姓,良心上也是不忍。不過曹金老也說得很對,若是把這位丁老爺得罪了,他勢成騎虎,硬派我們這一鄉要出兩萬擔米,那也不好,只要能把老百姓的擔子減輕一些下去,總也可以遷就他一點。不過我聲明在先,我絕不想絲毫好處,就是兄弟名下,應該出多少捐米,兄弟寧可多喝幾頓稀粥,也要拿出來,萬不能在這個日子擠老百姓的血汗,替自己納捐。我覺得地方上有了事,窮人該出力,有錢的人更要出力。」 曹金發紅了臉,淡笑道:「李大哥是聖人,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是我的想頭就不這樣。接官跪府,擔驚受怕,替老百姓講情,替老百姓免災,都是作紳士的事。做紳士的人,吃了自己的飯,應該這樣去替老百姓賣老命的嗎?不說別的,就是這委員歇在我家裏,款待官差的酒飯,款待各姓族長房長的茶煙,哪樣不是錢?事情說不好,少不得還要到官,我總是個武舉,又少不得把我擠在前面說話。縣尊訓誡下來,算我頂了這大石臼。說好了,滿鄉老百姓,也不會說我一個好字,為什麼我不應當在裏面占些便宜哩?若是李鳳老不願我多這事,好!我就不管這事,請你把丁老爺接到你府上去說話吧。」 他說著話,那嘴唇皮子抖顫不定,想必是氣急了,於是這場交涉紳士們自己就弄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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