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石頭城外 | 上頁 下頁
三六


  劉媽也不知道淡然說的是一句什麼話,也許這是很大一個釘子,只好不言不語地走開。屋子裏剩了淡然一個人,隔了紗窗,看到外面暮色蒼茫。對面一帶小山,在背著晚霞的一面,那草木全變了陰暗的青色。但在山頂上的一叢樹木,掩映著山後的那片雲霞裏的紅黃光彩,影子深淺分明。心裏這就想著:「我是不會畫。假如我握著一支靈巧的筆,就把這眼前的環境畫了出來,就是絕妙的作品。世界上隨處都是錢,就怕你沒有本領去提煉出來。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本領不濟,拿不出一項換錢的真實本領,只有去做公務員。做公務員,雖然掙錢不多,在都市里的衣食住行,每月總算維持過去了。現在每月得墊錢出去,自己還要吃苦,至於將來的收穫,那可是渺茫得很。」

  他望了風景,先是站著看,隨後卻坐在桌子邊,兩手拐撐住了桌子,將手掌托住了腮,對著窗子外面,只管傻想。忽聽得有碗碟響聲,回頭看時,才知道屋子裏已點著燈,桌上擺著飯茶,劉媽垂了手在身後,正待請自己吃飯。淡然笑道:「正是的,今天跑了大半天,還只喝兩口雞蛋清湯,我也該吃飯了。」

  劉媽道:「先生不是到田先生另外一個農場上去了嗎?」

  淡然並不思索,隨便搖著頭道:「不,哪個走到那樣遠去?我隨便就在這山前山後走走。」

  說著話,坐到桌子邊,扶起筷子來吃飯。劉媽道:「山前山後,走這樣一天嗎?又在哪裏喝的雞蛋清湯呢?」

  淡然也正拿起桌上的調羹,舀了一勺湯待喝,便隨口答道:「在……」

  說著,突然頓住,卻又改口笑道:「在什麼地方,我說不上了,我把地名忘記了。」

  他說著這話,臉上帶一些紅暈。劉媽看到他有些尷尬的樣子,倒有些莫名其妙,只管站在屋裏一邊望了他。淡然且不理會她,低頭先吃了半碗飯,等著抬起頭來,看到她還在這裏時,便笑道:「咦!你儘管望著我做什麼?我是哪裏新來的唱戲的嗎?」

  劉媽本有一句什麼話想說,見主人喊破了來質問,這就低頭一笑地走了。淡然也覺得自己的舉動欠些自然,所以引著劉媽這樣注意。飯後,再也不做其他打算,拿了一本書,就在燈下安下心來看。劉媽幾次送著茶水進來,都沒有交談。這一晚上淡然倒是很得了一些書味,看了大半本書,方才安歇。次日清早起來,倒起了一點兒興致,決計邀著行之到小鎮市上吃早茶去。匆匆地漱洗過了,就向田家走去。還不曾走到他家屋簷下,田太太卻在身後叫起來道:「金先生,行之不在家。昨日下午進城,趕火車到江北去了,還有幾天回來呢。」

  淡然回頭看時,田太太帶著兩個小孩子,在門口花圃裏散步。便回身迎著她道:「事先並沒有聽到說他要出門,竟是說走就走了。」

  田太太道:「事先他也是沒有這計劃的。臨時接著一通電報,說走就走了。」

  淡然道:「他是一天也離不開這農場的人,非有十二分要緊的事,他不能這樣說走就走。」

  田太太笑著點點頭。淡然想著:「這話是不能再追著向下問。再要問時,就有點兒干涉之嫌了。」

  便笑道:「我也沒有什麼事,不過想請他去吃早茶。回頭會吧。」

  說著,順原路走回家去。自己的打算,以為行之在家,可以計劃計劃將來農場的事,心裏網著一個疑團,也是急於要打破,到底什麼時候能賺錢。現時每個禮拜都到銀行拿出一筆存款來用,可是要墊用得久了,卻是怕無以為繼。然而行之到江北去了,這事就恐怕再要耽擱一星期才得答覆了。人一發生了煩悶,精神也就振作不起來,回到屋裏,隨手在書架子抽了本書,就躺在竹床上看。為了精神不振,連累著目力也不濟,不但看不出書上什麼意義,竟是每行小字,看得都有些模糊不清。悶睡了兩個鐘頭,清醒白醒地,翻著兩眼望了屋頂。這就突然一跳站了起來。自言自語道:「還是出去走走去。」

  正好劉媽送了茶水進來,見淡然手提一柄布傘,將西服上裝,搭在手臂上,便笑道:「先生又要出去,今天回不回來吃午飯呢?」

  淡然將傘倒提著,在地面上輕輕頓了幾下,沉吟著道:「我要到這附近四鄉去看看,不一定回來吃飯。但是你可以把飯菜做好了等我。」

  劉媽也曉得主人翁在家,十分無聊,就不必打聽他的行動了。淡然這一出去,又是半下午回來,以時間算計,比昨日出去得還要久。劉媽給他舀著洗臉水,順便問:「還吃飯嗎?」

  淡然笑道:「我已經在外面吃過,不用了。這樣倒好,全家都不在家裏吃飯,家裏可以不必開火食,省錢多了。」

  劉媽道:「先生在朋友家裏吃飯,算是省了錢,太太到城裏去吃館子,也許一頓飯就要吃一二十塊。那省什麼錢?」

  淡然道:「你這話恰好是倒過來說,太太到城裏去,有許多朋友公館裏可以去找飯吃。我到這鄉下來才共幾天,除了田先生家裏沒有第二處朋友,我到哪裏找飯吃?你聽到哪個說我在朋友家裏吃飯?」

  劉媽笑道:「我沒有聽到哪個說,我不過這樣猜罷了。」

  淡然彎了腰對著臉盆裏洗臉,聽著這話,倒像是猛吃一驚似的,手提了濕手巾,水淋淋地仰起了臉來問道:「你怎麼會猜著我有朋友在鄉下的呢?你說,是一種什麼朋友?」

  劉媽隨便地說了一句話,倒不想引起主人這樣注意,便笑道:「我是胡亂說的,哪裏曉得先生在鄉下有什麼朋友?」

  淡然在臉盆裏洗擦了一把臉,笑道:「你是胡亂猜的嗎?我怕有什麼人對你這樣說了。太太回來了,你可不要這樣亂說。」

  劉媽聽了這話,越發地奇怪,先生在鄉下有個朋友,這也是很平常的事,為什麼先生不許對太太說?她這樣想著,垂手站在一邊,望了淡然。可是立刻又想到直眉瞪眼地望了主人,有些不妥,於是又微微地笑著。淡然道:「你笑什麼?你曉得我到哪裏去了嗎?」

  他說著這話時,卻並沒有一點兒主人所有的威嚴,倒是和顏悅色地向劉媽望著。劉媽看他這樣子,倒越發笑了。淡然坐到書桌邊,自斟了一杯茶喝,搖搖頭道:「這事真有點兒奇怪。我覺得我的行動很是平常,倒想不起來會引著你們這樣注意,這可是笑話了。」

  說著,端起茶來喝了,笑問道:「你今天出門去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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