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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劉媽道:「家裏前前後後,就剩我一個人,我要再走開了,連屋子裏被窩褥子都給別人拿了去了。」

  淡然道:「沒有出去,有沒有人到我們家來呢?我想,定是有人和你說了什麼話。」

  劉媽笑道:「先生不是說了嗎?除了田先生家,並沒有第二家熟人,哪裏還有什麼人到我們家來?」

  淡然聽她這樣辯說著,手拿了茶杯,對著茶,要喝不喝的樣子,偏了頭慢慢想著。劉媽笑道:「你想啥?哪裏有什麼人告訴我的話呢。」

  淡然端了茶杯,慢慢地喝著,眼望了茶杯邊沿,很久很久才笑道:「我想著,也不會有什麼人對你說什麼。可是太太回來了,最好你我所說這話都不必告訴她。」

  劉媽本沒有注意到淡然私人的行動,經他這樣再三再四地說著,她就很有幾分疑惑,定是主人在外面做了不能告訴太太的事。因此點點頭笑道:「先生交代了,我就明白了。太太回來的時候,我就告訴她,先生天天都在家裏看書,沒有出去。」

  淡然笑道:「你特意這樣對她說那也不好。你必定等她問你,你才可以這樣說,明白不明白?」

  劉媽笑道:「明白明白,先生的話我都明白。」

  她最後補充的這一句話,又讓淡然心裏動了一動。想了一想,要用話來追問她。可是她有了別的事,已開著紗門出去了。淡然竟不便於把她叫進來再加追問。在桌子抽屜裏找出紙煙來,燃了一根,放在嘴角裏,然後反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心裏不住地忖度著:「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怎麼自己的行動,這劉媽都明白。這無知識的婦女,無事還要找些是非搬弄。她既然很明白,等了太太回來,想要她一字不提,這卻是個老大的困難,只有給她一點兒好處,也許塞住她的嘴。可是真給了她一點兒好處,這是一個老大的把柄,她拿了這個到太太面前去作為報告的證據,那豈不更是糟糕嗎?」

  越想越得不著一個辦法,也就越是腳不停步地加緊在屋子來回地踱著。直走得這兩隻腳有點兒疼了,才停住了腳。劉媽卻在外面問道:「先生,我把涼床已經抹乾淨了,放在走廊上,你不出來乘乘涼嗎?我看到你在屋子裏來回地走,我怕你在想公事,沒有敢插嘴問話。」

  淡然笑道:「你以為我是在城裏住呢,回家來想起公事稿子。我現在種菜種田,完了糧,納了稅,我就有了自由,我還費什麼心事去想公事?」

  心裏也就想著,可以這樣胡亂和她談下去,就談到不要她亂講的這件事上來。於是一面說著,一面向外走。可是走到了外面,卻讓自己大失所望,原來劉媽和田家一群男女雇工,同坐在廊下花圃裏乘涼。淡然出來了,大家倒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金先生」。在這種情形之下,淡然總要維持一點兒威嚴,只得隨便答應了他們一句話,就在涼床上躺下。

  這時,天色已是十分昏黑,那星點像銅釘子密釘在藍布上,照耀著地面,有一絲絲的微光,照見花圃裏的草木,現出了高低影子。那些人坐在椅子或涼床上,半空裏現出兩點細小的火光,倒可以知道乘涼的雇工們,在抽著旱煙。他們終日辛苦,這個時候,坐著乘涼抽煙,談談鼓兒詞,那是最享受的一個階段了。既看定了這一點,這時候,他們正在談著鼓兒詞,那就由著他們談下去,不必從中打岔。這時,有一位老傭工講著唐三藏取經,豬八戒大鬧高家莊,全體乘涼的人,連咳嗽也沒一聲,全體聽得入神。淡然聽著,雖然他所講的,也是以《西遊記》作藍本,但有許多地方是他插入主觀的見解的,就很有趣味。如姓高的不做屠夫,就是一例。

  淡然在外面跑了一天,倒實在有些疲倦,涼風習習吹在身上,便情不自禁地昏然睡去。蒙矓著兀自聽到他們討論一個筋斗雲十萬八千里,自是等不到劉媽來談話,只索罷了。還是他們夜深散會,劉媽來請淡然去睡覺,方才進屋。次早醒來,又不便無故找著她談昨天的話,因為那樣,是太著痕跡了。依然是隨便在屋子裏看了幾頁書,覺悶得慌,丟下了書本,便在走廊上來回地走著。鄉間九、十點鐘的早晨,太陽已如火球一般在天空裏懸著,大地上一片白光,照見那些綠老了的草木,似乎都泛出一層光芒。蟬在高枝上喳喳地叫著,前後鬧成一片。

  相反的,田野裏沒什麼人來往,也沒有什麼聲息。夏日的午天,在空氣悶燥的時候,大地上是另外有一種靜止的姿態,這在鄉下,是格外地可以看得出來。然而領略這種姿態,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以自己而論,每月要二百塊錢以上的開支,才沒有問題。這個夏天,是無問題地可以領略下去。然而明年這個夏天還能不能如此從容領略,那就大是問題了。想到了開支,這就是讓人掃興的一件事,不免背了兩手在走廊上只管來回地踱著。不久的工夫,卻見一個鄉下婦人,提了一大籃子瓜菜,向走廊上走來,見淡然在這裏散步,她又縮了回去。

  淡然道:「你是到田家還是到金家的?」

  那婦人望了人發呆,然後又笑道:「是這裏太太叫送來的,又不要了嗎?」

  劉媽倒是由屋子裏追出來,笑道:「昨天就指望你送菜來,怎麼今天才送來?」

  那婦人道:「我們以為你們自己有菜,不要了。」

  劉媽道:「我們住在鄉下,也像在城裏過日子一樣,柴也買,米也買,除了水,項項都要花錢。」

  說著,提了那籃子菜,把這婦人引到廚房裏去了。淡然想著:「這真是實在的話,除了水項項都要花錢。這也因為這一條清水溝就在屋邊,總算相隔得近,讓女僕去舀。若是遠一點兒,還不是要花錢請人挑嗎?下鄉兩三個禮拜了,還沒有想到一點兒生財之道,連安家帶平常的支出,可是已花了好幾百塊錢。這個算盤,果然還得重新考慮一番。」

  想到這裏,又煩起來,還是找一點兒事兒混混吧,越想是越會感著苦悶的。於是進屋子去拿了傘在手,卻又跑出去了。他這一出去,自然又是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去坐坐,雖是回來得早一點兒,可也在吃過午飯以後了。他剛進門,就見屋裏滿地堆了大小籃子和蒲包,臉盆裏盛著洗殘的水,桌上放了幾杯茶,自己的孩子,在屋子裏說話。不由得怔了一怔,然後向屋裏問道:「劉媽,太太回來了嗎?」

  劉媽可沒答覆,素英笑嘻嘻地走出來,向他點了頭道:「讓你大吃一驚吧?你想不到我今天會回來的。」

  淡然心想:「大吃一驚?為什麼大吃一驚呢?」

  於是強笑了一笑道:「這也無所謂大吃一驚。」

  正說著,劉媽笑著低了頭由太太屋裏走出來。心想:「這糟了,她搶先報告了。」

  便搭訕著問了一聲:「老太太呢?」

  向母親屋子裏走去。然而這是無益的,他的太太正找著他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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