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石頭城外 | 上頁 下頁 |
| 三四 |
|
|
|
劉鬍子道:「這就看各人勤快不勤快了。不瞞你先生說,我家是常年養兩口豬。一口豬養到一百多斤,用不到一年工夫,好可以賣三四十塊錢,不好也可以賣二三十塊錢,牽長補短,一年在豬身上可以尋出五十塊錢來。我是身體好的時候,江邊上有口罾,運氣好,也可以打十來斤魚一天。不過到城裏太遠,一來一去,是一整天工夫。勉勉強強,每個月在魚身上也可以找幾塊錢。女人讓她打個草蒲團呀,搓搓麻索呀,編草繩呀,送到城裏去,總也可以賣錢。」 淡然道:「這樣說,你們的生活,竟是離不開城市。在鄉下住家,靠在城掙錢。」 周外婆道:「可不是嗎?就說我吧。到了冬天,糊著紙元寶錠子,到了兩三百串,就送到城裏去賣,搭了下水船去,慢慢走回來,兩天起早歇晚,也要掙一兩塊手工錢。就是養個十隻八隻雞,也是賣給進城的雞販子。」 淡然點點頭道:「本來附城的貧農,總是靠手工藝來維持生活的。」 劉鬍子道:「先生,你問這裏的龍嗎?靈得很呵,龍王廟在江邊上。」 淡然笑了一笑,因道:「我問你們還有什麼手工藝。」 劉鬍子皺了眉道:「你先生問的什麼?」 淡然道:「你們除了種田,還用手做些什麼去賣錢呢?」 劉鬍子大笑道:「先生真是城裏人,哪一樣東西,不是用手做出來的呢?」 淡然笑道:「糟了,這樣說,越來越糊塗了。我所問的是你們除了種田,還有什麼法子掙錢呢?」 劉鬍子摸了一下鬍子,笑道:「這個,我懂了。除了剛才所說的,多了。砍柴呀,打草皮呀,上街挑糞呀,曬炒米呀,就是到公路上去拉黃包車呀,不都可以掙幾個現錢用嗎?」 說到這裏,他們還是沒有瞭解什麼叫手工藝。這位周外婆雖然什麼事都明白,談起這些問題來,她依然也是眼前漆黑。淡然便笑道:「百聞不如一見,儘管問,恐怕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還是請這位劉老闆引路,引著我到村子裏去參觀一下。」 劉鬍子又伸手搔了兩搔頭發,笑道:「我們這裏,有什麼可以參觀的呢?」 淡然笑道:「各人看法不同。你認為不足參觀的,在我看來,也許是我看著很有意思。」 周外婆撐了門框站住,也是說不出什麼來。倒是黃大嫂擠出來笑道:「是的,劉老闆,你引著金先生走走吧。他問什麼,你答應什麼就是了。以先田先生到這裏來辦農場的時候,也是先在附近的大小村莊,調查了一個周到。他們做官的人,把官做得煩厭了,也要下鄉來吃吃苦。」 周外婆笑道:「真的沒有吃苦之先,倒也要調查調查苦是怎樣吃的。」 那劉鬍子代表金淡然吃了三個荷包蛋,對於引道一層,卻也是義不容辭。因之先站起身來,在前引路。經過這裏,首先就是那一堵籬笆了。還沒有走過去呢,便看到藏在瓜豆藤下的人影,一陣轟地笑著。到了那門口,兩扇灰板門,隨了稻草蓋的門樓子,一齊歪斜著。門裏有一條長院子,上面三間黃土牆的瓦屋。正中是堂屋,雖然瓦簷上,有幾條椽子之間把瓦落下了,成著殘缺的樣子,但正中還擺了一條長桌子,壁上貼了天地君親師的大紅紙條子,堂屋左右兩靠壁,擺了磨架子礱子扇稻皮的風箱。牆上橫掛著一串幹煙葉子,順掛著幾把艾葉子,這都還罷了。唯有屋簷下一截陽溝,臭泥水浸有一尺來深,一隻母豬帶了八九隻小豬在泥水裏滾著。溝上是碎菜葉子和水漬過的稻粒,撒了遍地,兩隻大白鵝和幾隻雞正在這裏找食吃。自然那鵝糞和雞糞,就混在這些碎菜稻粒一處,越是一種不可形容的齷濁。 淡然笑道:「遠處看,這是村子裏最好的一所屋子了,怎麼到了近處看來,比別重屋子還要……」 這有點兒不好向下說,他拖長著聲音,笑了一笑。劉鬍子笑道:「鄉下不總是這樣子嗎?一不娶親,二不做壽,把屋子收拾得漂漂亮亮做什麼?」 淡然哦了一聲,因笑道:「娶親做壽,這屋子輪到過沒有呢?」 劉鬍子道:「我住在這裏不久,不知道。原來這重屋的主子,倒是種著自己的田,周圍這些山崗子上的樹木,都是長得密森森的,連蛇都鑽不進。後來主子窮了,先賣山上的樹木,後賣山,最後又賣田,剩了這所屋子,帶門口的幾丘田,光景就越弄越壞了。」 說著話,轉過這屋角的籬笆。卻看到土磚牆倒了一方,裏面是住房,只扯起一塊蘆席子,把大窟窿給擋住。在外面還可以看到裏面的床帳桌子。因問道:「現在這位主人翁,大概是窮得可以,為什麼這樣跌下去爬不起來呢?」 劉鬍子道:「先生,我不是告訴你,我們在田裏找不出錢來嗎?這位小財主,先是田地多,用兩個長工,坐在家裏吃租穀。後來慢慢地不夠,慢慢地借債。總因為捨不得賣了產業還債,債越久越多,利錢自然也一年多似一年,利上滾利,借兩百塊錢的債,就是一文也不再借,過年二分息,這樣在本上一滾,三年一過,就變成四百塊錢債了。到了那時,雖然賣了田,也還不清舊債了。我們有時候過不去,也借個二三十塊錢小債,老早地養上一口豬,或者趕完了忙時,兩個兒子,都到城去賣幾個月力氣,拉車也好,打短工也好,總能掙上十百八錢的。」 淡然道:「這能頂多大用場呢?」 劉鬍子笑了一笑道:「多少是個幫襯。我們田裏還有收成。年景好了,能打八十擔穀。多八十擔穀,可以賣出四百塊錢來。鄉下人家,吃飯住房,全不花錢,零碎開銷,哪要許多?」 劉鬍子引著路,屋後是一片野竹林子,兩人站在竹蔭子下,擋住了東南風歇了一歇。劉鬍子道:「金先生,你看,這竹子不是很稀嗎?這一來是主人沒有好好地養著,二來亂砍了賣錢。越不出貨,越沒有本錢養山種田,田裏山上,更不出東西。」 淡然道:「你答的話,不是我問的話。」 劉鬍子道:「那原因是差不多。這竹子是賣了繳款了。現在一兩銀子的糧稅,漲到十好幾塊錢了。另外地方上要辦的事,也無非照田畝攤錢。平常七八口人過活的人家,能多七八十擔穀子的話,總也要攤幾十塊錢完錢糧,幾十塊錢攤地方公款。還剩個一二百塊錢,全家的衣襪油鹽,人情來往,三百六十日過下去,一天攤幾個錢?而況家裏多幾擔穀子的人,人事也就更多。所以在這樣小財主人家,容易發達,也容易倒敗。怎麼講呢?糧食墊了底子,若是像別個莊稼人一樣,養豬養雞打草賣柴,多找幾個活錢,那就平平有錢剩。反過來,指望了那多餘的幾擔糧食,坐在家裏享福,一年跌下去就十年爬不起來了。你認得的那黃大嫂子,就是這樣的,十年不到,窮得要賣兒賣女了。昨天晚上,我們還談了很久。若是她把姑娘給了人,自己到城裏去幫人,一年總也可以幫一百十塊錢。有五七年下來,也就不愁下半輩子了。就是菊香那孩子,送到城裏去也可以找碗飯吃。她娘兒兩個,一不能耕,二不能種,住在鄉下做什麼?」 淡然笑道:「說到歸根結底,鄉下人只有進城是一條大路了。」 劉鬍子道:「誰說不是呢?錢都出在城裏嗎!」 說著,將腳撥了路邊的草皮道:「你看,這東西在鄉下值什麼?送到城裏,論方數賣洋錢了。要找錢不到城裏去,還到鄉下來嗎?」 淡然聽了這番話,默默無語。彎腰在地面上掐了一朵黃色的小野花,只管將兩個指頭掄著花蒂出神。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