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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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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了「因斯披裏純」 自到鄉村以來,淡然總是高興的。素英也想著,一個老受著拘束的小公務員,一天恢復了自由,可以隨意支配著時間與空間,這自然是可喜的事情。不過連睡在半夜裏還笑起來,這可覺得有點兒過分,因道:「你也太高興了,為什麼半夜裏還笑。我就怕你這樣過於高興,將來會有個更大的反響。」 淡然在暗中笑道:「我所笑的,是另外一件事。不說出來,你不明白。我在城裏頭,老早就存了這麼一個念頭,自到鄉村來的這一天起,我要開始寫一部有民間文學色彩的日記。日記這樣東西,多半是柴米油鹽的賬目,缺乏『因斯披裏純』。我這一篇日記,打算用點工夫寫出來,每天總要找一點兒較好的材料。第一天的材料,自然是新鮮的。第二天的材料,不外賡續昨日所記,難得出色。現在半夜裏大家全醒過來,這一種情況要描寫出來,我想是很有趣味的。」 素英道:「你想,我們都是在城市裏晚睡晚起的。突然改為早睡,長夜漫漫,當然是會在半夜裏醒過來的。不知道有幾點鐘了?」 淡然在枕頭下面,摸索了一陣,取出手電筒來,亮著對手臂上的手錶照了一下,正是三點鐘,因笑道:「在城裏你要過牌癮的時候,也不過剛剛散場吧?」 素英道:「睡了一大覺,這只是兩點多鐘嗎?」 淡然放了手電筒,兩人依然在黑洞洞的屋子裏談話。淡然道:「長短針,都指著在三點上面。雖然夏天夜短,還要經過兩小時,才會天亮。睡得著睡不著?若是睡不著,我們就這樣談到天亮去好嗎?」 素英道:「那做什麼,你不睡,還有別人要睡呢!」 淡然笑道:「其實我們儘管談話,就是高聲唱歌也不要緊,不像城裏,家家戶戶挨擠著的。」 素英道:「睡吧,寧可明日早一點兒起來。這麼多年以來,除了三十晚上守歲,我總沒有看過太陽出山,明天我們同起來看太陽出山吧。」 淡然道:「永遠看不見太陽起山的人,那是沒出息的人,自明天起,我們是有出息的人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天天看到太陽出山的人,不一定就是有出息的人。上海在跳舞場上過夜的人,不都是看到太陽出山的人嗎?」 素英只將鼻子輕輕哼了兩聲。淡然道:「為什麼這樣要睡。平常在城裏打牌,也不過這時候回來睡覺。現在已經睡了一大覺了,還覺得睡不夠嗎?」 素英一點兒也不響。淡然連連叫了兩聲,也只好睡了。蒙矓中聽到小大子和王媽說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向窗子外看著。這已經裏外通亮。牆外一排矮柳樹,有大半邊照著金黃色,笑著叫道:「失敗失敗!」 拖著鞋子,開了房門就向外走。這屋子坐北朝南,東起的日光,正好由一旁的竹籬笆上,斜照過來,金光灑在花圃的花枝上。尤其是竹籬上爬滿了扁豆和牽牛花的藤蔓,太陽穿過緊密的綠幔子,陰暗的地面,有一圈一圈的白光。靠廊簷,一排有幾棵大葉梧桐,隔宿灑遍了露水,潮濕濕的,葉面子上光滑滑的,葉尖向下,滴了水珠子。草根上蟲聲,也還沒有完全停止。吱嚀吱嚀地發出小聲音。遠看當前的山屏風,陽光斜照了一角黃色,和陰暗的地方相映,草木山石,都帶有畫意。 屋後那叢竹子上,飛來兩隻鳥,吱喳吱喳地叫。早上並沒有什麼風,卻是很涼爽,身上穿著單衣,覺得還不夠禦涼的。鼻子自由地呼吸著,覺得這乾淨的空氣,吸到肺裏去,精神非常愉快。於是就走下廊子來,在花圃邊站了,伸齊了兩手,隨著鼻子深呼吸,一上一下。身後忽聽得素英笑道:「你老早地起來,怎麼也不叫我一聲。」 淡然笑道:「不用提,我也沒有趕上太陽出山呢。」 素英見他做了深呼吸的姿勢,因點點頭道:「清早起來,運動運動我倒贊成。」 淡然道:「現在我還沒有走上生活的正常軌道,等我把農場基礎組織起來了,我就有了我正常的工作,不必運動,運動也就在內了。」 說時,回轉頭來,看到小大子站在竹籬下摘那紫色的扁豆花,便道:「雖然住到鄉下來了,你們應當做的事,還是要做的。我起來了這樣久了,怎麼還不去打洗臉水?」 小大子笑著去了,素英卻望了淡然,抿嘴微笑。淡然道:「你又笑些什麼?」 素英笑道:「你想呀。你既然打算做一個農村的實際農人,當然是個勞動者了。一個勞動者起床之後,還要人打洗臉水,這未免是……」 淡然道:「誠然!誠然!不過這是目前的事,將來我正式工作起來,自然要摒除用僕役的壞習慣。像我們這樣帶兩個女傭人下鄉過日子,那實在異乎常情。將來把小大子留下,給你幫幫忙就是了。」 素英笑道:「這樣說起來,我這個人是離不開傭人的。你信不信?從今天起,我就可以不要傭人。」 她說到這裏臉色可就板了起來。嚇得淡然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因道:「小大子打水來了,我們洗臉去吧。」 他說畢,先進屋子去了。自己心裏也就想著,離不開傭人的壞習慣,這句話似乎有點兒侵犯著夫人。自下鄉以來,夫人就透著有點兒強為歡笑,若是第二日就把取消女僕的話提了出來,顯然有點兒操之過急,心裏就打著主意,要怎樣地把太太這口氣和緩過來才好。手裏拿了漱口盂子,就站到走廊下面來,以便搭訕著向太太說個什麼。正好田行之穿了工作衣服,手裏拿了一柄大剪子,站在籬笆前面,向這裏探望。看到了淡然夫婦,老遠地點著頭,笑道:「到了鄉下,不由你不起早了。」 淡然道:「我還告訴你一個笑話。因為昨晚上睡得太早了,我們竟是在半夜裏就醒過來,勉強又睡一覺,總算是與太陽同起。」 行之笑道:「對了,初到鄉村來的人,對於起得早沒有問題,只是要睡得早,卻是一個最大的困難。不過經過了一個相當的時間,自然就合拍了。」 淡然笑道:「所謂相當的時間,是多少時間呢?」 行之已由籬笆邊穿了過來,向他笑道:「什麼習慣,都以人的神經感覺性為轉移。這相當的時間,我倒不好說。譬如我下農場工作,最初很是覺得累人。及至做過兩個月之後,一天不出點汗,就像有病一樣,這就是習慣把神經的感覺性變更了。這兩個月,也就是所謂相當的時間了。」 素英笑道:「要兩個月才能糾正我們這習慣嗎?那我們夜生活的劣根性也太深了。」 行之笑道:「這兩個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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